年前我在武汉上大学,纪青岗跟我同班,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一天晚上,我躺在宿舍里看书,别的宿舍一个外号叫蒋门神的家伙过来跟我抢,我不给,两个人打起来了。蒋门神被我挠了几下,难耐刺痒,雄风飒起,呼啸一声,掀翻我在地上,打夯般揍我的后脑勺。
我这里正默念活不得了,纪青岗从上铺跳下来,揪下蒋门神,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我躲在纪青岗身后,跟出去,厉声骂阵。
蒋门神看看武松一样威风的纪青岗,留下一句“山东二杆子”,灰溜溜地走了,估计是害怕自己真的变成武松拳头下的蒋门神。
过后,纪青岗对我说,做人不能那么窝囊,有人欺负,豁出命去也得跟他拼,不然就是到了社会上也没人拿正眼瞧你。
这话我记住了。
跟李晶晶离婚前,我给纪青岗打电话,流露出我可能被人戴了绿帽子的意思,问他怎么办?他说,是个爷们儿就应该知道答案。我的本意是不想被人欺负,撺掇他再当一把武松,可是听他这么一说,我干脆挂了电话。可是我实在是提不起情绪来打听这件事情,一是害怕一旦事情明了,离婚就在眼前,我对这桩婚姻还抱有一丝侥幸,想要糊涂着过下去;二是我没有那些精力去打听,不是出差就是盘算着怎样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有钱人,实现自己对李晶晶的承诺。尽管我意识到离婚是早晚的事情,可我还是想要安于现状,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混成个人物,那样,李晶晶即便是提出离婚,我也不怕,甚至想,你不跟我离,老子还想跟你离呢。
我整天“蔫巴”着,可是李晶晶却阳光灿烂,白天见不着,晚上几乎也不朝面,就是见了,她对我也视若无物。那时候小柱子太小,看不出来我跟他妈妈的事情,整天吵着要妈妈。我的心酸得像泡在醋坛子里。有时候我抱着小柱子,绝望地想,这个孩子跟个孤儿有什么两样?李晶晶拿这个家当了旅馆,她的心里没有我,也没有孩子……我喝多了以后会偷偷地抹眼泪,小柱子看到了就过来伸出小手帮我抹。
有一天,我提前下班,炖好排骨,顺便做了几个菜,打电话让李晶晶晚上回来吃饭。
她尖酸刻薄地说,醋溜土豆还是清拌黄瓜?我在减肥,怕吃胖了,还是留着你自己享用吧,你的小身板儿那么精致。
我说,你还是回来吃吧,整天在外面吃划不来。
她说,又不是花你的钱,有什么划不来的?
我强忍着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悲愤,强颜欢笑:“今天不吃土豆,也不吃黄瓜,我炖了一锅排骨,吃完饭咱们沟通沟通。”
李晶晶慢条斯理地说,你还是自己“沟”自己吧。我说过的,我在减肥,不能吃肉,要不你带我去香格里拉吃海鲜?
我酸溜溜地说,海鲜我请不起,有人请得起你就跟着他去,我没有意见。
李晶晶在电话那头喘了好长时间的气,说,没钱请吃海鲜,哪怕你说句好话哄哄我!
我有些不耐烦,说,老夫老妻的还说什么好话?要说,让那位替我说吧。
李晶晶怒吼:“你不要污辱人!没有影儿的事情你要是胡说八道,当心我告你!”
我软了,蔫蔫地嘟囔,屁话你也听?
李晶晶撕裂嗓子似的喊:“听!那样的屁话我宁愿听一辈子!”
我的耳膜就像被一根铁丝穿透了,丢了电话,抱紧脑袋,一头扎到了桌子上那盘尚还冒着热气的排骨里。
一些往事在脑海深处涌动,就像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初恋时的山盟海誓,竟然被一根陌生的一下子给撅没了,八年婚姻全然敌不过一顿海鲜,三句屁话。那些日子,我灰头土脸,感觉自己比武大郎还要窝囊。我盼望自己有一个武松那样的兄弟,可是武松在哪里?
二十年前的纪青岗是武松,二十年后的纪青岗还是武松,可是这个武松帮助人是要条件的。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飘忽着一些浮尘一样的往事。
我看见年幼时的我走在乡村的雾气里,爬上山坡翻过山崖,走着走着那些雾就没有了,我赤条条地站在阳光灿烂的城市街道……
我妈在喊我,大柱,回来——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哪里,乡下?城市?
我着身体躺在床上,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冷冷地洒在我的身上,一如童年时洒在我身上的阳光,只是现在我没有躺在山坡上。当我幻想着自己躺在童年的山坡上,有一个叫不出名字来的,样子像是舒梅的少女跪在我的身边,目光清澈地望着我的时候,舒梅来了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想你,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舒梅说,不用想了,我是你的老婆。我说,今天晚上有人看见你了,你去了盛天夜总会。舒梅说,是啊,那边的几个小混混去健身房闹事儿,我去找他们大哥。他们大哥叫龙二,不在,我就去派出所报案了,一直忙碌到现在,这有什么毛病吗?你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我说,我那不是担心你嘛……说完,鼻头有些发酸,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天在一点一点地变亮,懒洋洋的光线无精打采地在窗外游荡。
我恍惚看见太阳的光像急速展开的折扇一样射进来,毫无质感地映在床上,微细的尘土在空中飞扬。
舒梅语气柔和地说,这几天我要去南方,俱乐部安排的,你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
我说,你去吧,我扛得住,三年我都忍受下来了,还差这么几天?
舒梅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等我回来,我就把自己交给你。
哈,拿我当什么人了?我笑笑说,别这么说话,“交”这事儿是两个人的,我没想占你什么便宜。
舒梅跟着笑了:“李大柱你还挺能较真的呢……多多那事儿你也不用担心,我安排给同事了。”
我的眼皮在打架,感觉好奇怪,没听到她的声音之前精神抖擞,听到她的声音反倒困得厉害,我说:“那好,没事睡一会儿吧。”
舒梅好像还有话要说,不挂电话,只是在那边柔和地喘气。我说:“嗯?”
舒梅哦了一声:“先这样吧。记着帮王兰办办那事儿,你答应过的。还有,尽量不要跟那个叫甄七的接触了,他不是个好人。”
她知道甄七的名字了?估计她在盛天看见过甄七,还打听过他是谁……我有些敏感:“此话怎讲?”
舒梅说声“以后跟你解释”,挂了电话,让我捏着手机傻愣了半天,就像一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我又一次睡不着了,给刘朝九打电话,他关机,给甄七打,也关机,索性打给朱三,我要先把胡铁锚那事儿铺垫一下。
朱三我很早就认识他,早在我还在广告公司当业务员的时候。我们俩几乎是同时从那家广告公司走的,我被除名,他是因为现在的这个公司“挖”他。当初我们俩关系不错,尽管他的外号叫“小人”,但他对待我还说得过去,因为我一般不跟他计较小事情。
朱三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一拨就通。
我问他在哪儿,朱三打着哈欠说,刚起床呢,正准备出门晨练。“李哥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儿,”听声音,朱三在噗哧噗哧地拍自己的嘴巴,“哦哦,是不是给我道喜啊……”“道个喜,报丧还差不多,”我说,“你都快要被开除了,有什么喜可道?”
朱三在那头嘿嘿:“开除我?没那么容易!本少爷凭技术赢人,他们舍得?嘿……不跟你开玩笑了,玻璃猫找过我了,让我回去上班呢。我就纳了闷了,这个‘望人穷’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我也没去求他呀……”“这小子肯定又想给你下个什么套儿,”我打了一个激灵,莫非是胡铁锚观察我的眼神,洞悉了我的想法,提前拉拢朱三?我得先给他堵上,我说,“难道你还不了解他?他想要整治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级别还不如我,整天巴结领导,你气不过,骂他是条哈巴狗,他把你的抽屉里放了狗屎……”
“那事儿我能不记得?”朱三继续嘿嘿,“可是人家说了,我胡某人做事儿光明磊落……”
胡铁锚确实光明磊落,光明磊落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那天朱三刚上班,打开抽屉,裤裆里被人掖了冰块似的弹了起来:“谁这么下作?”
我凑过去一看,朱三的抽屉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块还没干透的狗屎,臭气刺鼻。
我连忙辩白这不是我干的,我昨天请假了,没来上班。
朱三心里明白这事儿一定是胡铁锚干的,看都没看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吸溜热奶的胡铁锚,打手抓起那块狗屎就往门外蹿,扬言这事儿不掰扯清楚了,他就辞职。那时候朱三是我们部的技术骨干,他要是辞职,麻烦可就大了。就在我刚要幸灾乐祸地笑一声的时候,胡铁锚丢下杯子,一个箭步拦住了朱三:“小朱同志,这事儿是我干的,因为你当众骂我,我受不了才这样的,该打该骂你冲我来吧,我光明磊落。”
结果,朱三一把将狗屎按在了胡铁锚的秃头上,就像按了一颗带颜色的大图钉。
朱三忿忿地喝掉胡铁锚的奶,顺手砸了杯子。
胡铁锚受难耶稣那样看着,表情十分平静,跟他后来骂朱三是个盗窃犯根本联系不起来。
好笑的是,这事儿我也受了牵连。第二天我被老总喊到办公室,劈头就是一句,你作为一个科室主管,不要在员工之间挑事儿!
回来问朱三,朱三说,胡铁锚趁你出门上厕所,对我说,那块狗屎是你给他的,我不相信,他让我去问老总。
这事儿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阴影,怎么看怎么觉得胡铁锚就是那块狗屎,连他奶杯上冒出的热气都带着一股狗屎味。
“李哥,其实我不领他的情,”朱三在电话那头说,“这事儿肯定不是玻璃猫办的,估计是领导……没准儿他挨了领导的骂呢。”
“那是肯定的了,”我缓了一口气,“也许他还想借这事儿再给你下套儿呢,你得防备着点儿。”
“嗯……哎,不对吧,”朱三提高了声音,“你大清早就找我,不会是只想跟我说玻璃猫的坏话吧?”
“谁说他的坏话了?”我讪笑道,“我不过是提醒你一下……不过我还真的有事儿找你。”
“有事说事儿。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李哥什么时候这么重视过我朱三?谁不知道谁呀……说吧。”
我想了想,直奔主题:“还记得年初咱们发给老钱的那批货吗?现在出事儿了,老钱想拖欠货款。你是知道的,当初我也是为了咱们部能尽快完成任务,将来也好多拿点儿奖金,这也是为咱哥儿俩好,所以我才让你发货的……”
“别介别介,”朱三急吼吼地打断了我,“这事儿你别拉扯上我,我只负责发货,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他娘的就知道吃狗屎,”我故意拉近乎,“不管怎么说,哥哥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现在我是骑虎难下啊……老胡把这事儿上报给领导了,这个月的工资直接扣了我一千,我怎么生活?老娘需要孝敬,孩子也要抚养。哥哥可怜啊……你最能理解的是,我离婚三年了,最近刚谈上个对象,正需要银子,唉……”感觉到朱三在跟着我叹气,我趁机和稀泥,“拿发货单的时候你是在场的,我上了胡铁锚的当,签了字,这字儿本来应该是胡铁锚签的。不过当初你听见他说的话了,他说,发货发货,出了事儿我顶着,是不是这样?”
“让我想想……”朱三好像有些糊涂,期期艾艾地嘟囔,“当时我在场吗?没有吧……我只记得你拿了单子,让我安排发货……”
“就是这样!”我灵机一动,“这批货是经过你的手发出去的,这个没错吧?”
朱三嗯嗯着,似乎找不着北了:“你签字,我发货,这个正常啊……胡铁锚说过那话?”一顿,驴鸣般吼了一声,“没错!李哥你说得没错!我听见了也看见了,玻璃猫催着让咱们发货,也确实说过出了事情他顶着这话,一点儿错都没有!”
哈哈,好……我一本正经地说:“幸亏我提醒你吧?不然一旦老胡在这上面做文章,咱俩可就‘摘巴’不清了。”
朱三吞了苍蝇似的难受:“就是就是,姓胡的万一使坏,咱们可就麻烦了,得亏你提醒。”
我准备收工了,总结道:“所以,以后一旦有什么事情,咱兄弟俩得联手抗击。”
朱三表示决心如下:“放心吧李哥,天塌下来咱们兄弟一起顶!”
出门的时候,看见东屋那边乱糟糟的,卖肉姑娘在指挥一帮民工往外搬东西。我问蹲在门口给孩子喂饭的甄月光,东屋的娘儿俩是不是要搬家?甄月光朝地上啐了一口,说,赶紧搬走吧,恶心死了。“老二你不知道,”甄月光拧一把鼻涕捏在脚后跟上,“这是两个臭不要脸,老的卖,小的也卖,有时候两个还一起上,呕啊呕啊地叫唤,也不怕天上打雷劈了她们的吃饭家什儿,呸,呸呸,走了好,省得污染环境。”
甄七喷着满嘴牙膏沫子出来了:“二哥你昨天晚上没睡着觉吧?熬炼得跟只大熊猫似的……别闹心,女人都是臭婊子。”
甄月光忽地站起来,扭着大屁股进了屋子:“你娘,你姐,都是臭婊子,什么玩意儿!”
甄七跟进去,接着又猴皮筋似的弹了回来,弓腰缩背,样子像是在裤裆里挨了一脚。
本来我还想跟甄七唠叨几句关于舒梅的事情,一看这个阵势,蔫蔫地笑一声,绕过甄七往外走。
甄七撩起汗衫擦一下嘴巴,跟了出来:“我琢磨着你应该去看看嫂……李晶晶,不然她发去劳改队,想看还得开证明,麻烦着呢。”
我一把扯开他,迈步出门,胸口又堵上了一块大石头,去他娘的,我还没受够呀。
甄七在后面扯着驴嗓子喊:“我听‘鸡头’说,李晶晶整天在里面念叨你!你不讲情谊啊——”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加快步伐,不小心绊在一只苹果筐上,人跟苹果一起滚出了好远。
胡同口的小花园里,除了几棵冬青还在不知羞耻地绿着,其他树木已经没有力量招摇了,干巴巴地杵在那里打哈欠。花园旁边,几个等车的学生在唧唧喳喳地说笑,一脸懵懂的纯净。多年之前,我跟李晶晶曾经也这样过,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有时会偷偷摸摸地在我家住上一宿,然后就在这里等车,很有爱情的感觉。现在,爱情变得便宜,俯拾皆是,就像那些来不及打扫的落叶,被风吹着,被脚踩着。
我发现自己心里存了一块阴影。那个阴晦的婚姻里是否曾经驻留过阳光?或许是因为那点儿阳光,它才投射出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