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发丝剪得微细如毫,再与碾碎了的古艾一同搅散,压制成数根燃香,便成了师皇手中的寻魂之香。此时,他正乘着虬龙停留在东海之上,通红的火球正从远处的海平面慢慢脱出,将大海染成了有如平静地向天地展开的彩帜。
他将一根寻魂香点燃,淡淡的红烟立时窜起,逆着海风斜斜地向一个方向倾去,然后再飘渺地化开了。
“震宇兄,请往南去。”师皇看向红烟飘去的方向。
虬龙立时轻轻一个抽动,向南方飞去。
一路上飞飞停停,那由浴月公主的发丝与古艾所制的燃香也逐根地少去。不知不觉间,数个时辰便已逝去,金乌由东海移至中天,又往西去了,而浴月公主之魂仍未寻到。直到他们停留在一座孤独的小岛上空,那燃起的红烟开始向下沉去,师皇的脸上才微现喜色。
“应当便是在此岛之内了。”他向虬龙说道。
“我记得这里,”虬头在空中盘旋着,“此处已是南海,在小公主年幼时,大王曾带她到这岛上游玩过一回,小公主向来多病,那是她唯一一次离开东海。这个岛名为汜天,岛上的樱花是大荒及东海所无,每年初春小公主都会央我来采上些,她用来装点房间。”
师皇微微点头。
虬龙说完,便载着他落了下去,此时并非初春,樱花早已落尽,却仍有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淡淡清香。岛上风景如画,花草秀美,几只鸟儿飞至虬龙身边,也不惊慌,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后,又欢快地跃上了树枝。从天空看时,并不觉得这岛如何的大,然而此时遨游其间,却又觉得纵然是在此流连一生,也不至有片刻的厌倦。偶有强风刮过,卷起万千的枯花败叶在山林间劲舞,再如黄绿相间的雪花般自然飘落,煞是好看。
“若是我的灵魂也于睡梦间来到此处,大约也会不舍离去吧?”师皇想。
寻魂香只剩了最后一柱,使他无暇再去欣赏周围的景色,循着红烟,虬龙载着他沿起落的坡道游飞,不一会,便来到了一处山崖间激落的瀑布前。此时天色已晚,溪流边层层簇拥着斑澜的野花,或黄或紫,与晚霞相映成绝世画匠亦无法写就的山水画。
最后一缕红烟飘向瀑布后,便散开了。师皇踩着翠草走近瀑布的边缘,这才发现,在瀑布后有一个小小的洞口。激流飞溅,荡出的水雾带来清透的凉。
在告诉虬龙震宇,并让它在外等着后,师皇向洞内走去。洞穴深邃幽长,吸入的空气也带着潮湿,不知为何,明明眼中没有查觉到光线,却有一种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心神间逐一展开的感觉,头上滴落水珠的钟乳、石缝间悄然穿出的水草、脚下踏出的水痕……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有如映入了心中那突然多出的镜子,并渐渐地与灵识相融。一种奇怪的、有如兰花初开时的幽香不知从何而来,渗入了他的每一寸肌肤,纵然心中有着某种警戒,然而这种感觉,却是无法诉说的温馨与亲切。他一步步地走着,也一步步地将自己的整个身心化入了那无法逃脱的、有如胎儿身处于母亲温暖子宫内的美妙情怀。
*
所有的感观慢慢地荡去了,一个熟悉的意象在师皇的心中铺展开来。那是一个清静的山谷,谷中有一个小村子,午间的阳光与轻渺的炊烟平静地交融着,让这个村子给人一种处于尘世之外的错觉。偶有几声欢笑轻快地传来,那是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在嬉戏着,村子的边缘杂木丛生,两个孩子在树叶遮蔽的乱草与荫影间互相追逐与寻找,快活,而无忧虑。
然而忽然之间,风卷云荡,场景在意念之间快速地转换,那是一个残阳未尽的傍晚,一群盗匪闯入了这个本是平静与幸福的村子,尽情地屠杀着遇到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男孩的母亲在将他藏到存放草药的地窟里后,急切地去寻找着在村内游玩的女儿。他害怕地从木缝间向外看着,一声声狞笑与悲呼回荡在他的耳边,他看到慌忙抱着女孩回来的母亲被人砍断了脖子,他看到怒吼着冲上前的父亲被一刀剖开了胸膛,他怕极了,不敢再看了,只是紧紧将身子缩在地窟的角落里,捂着耳朵,然而女孩的哀哭声无法阻挡地传入他的耳中。有人将他的妹妹拖进了房间,他不知道那人要对女孩做什么,只知道她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尖叫,然后一直在哭,哭了好久好久,哭得他心里好烦。
他害怕、惊惶,什么也不敢做,甚至恨不得妹妹的哭声赶紧消失,仿佛是心中的祈愿突然成真,随着地板的震响,女孩的哭喊蓦地停顿了。浓稠的液体从木缝处滴落,打在他的脸上,好恶心,恶心得让人想笑。直到缝隙间透进的光线归于黑暗,直到所有的喧嚣全都消失,内心的恐惧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颤着身子推开头上的木板,爬出了地窟。然后,在只余下淡淡余光的夜里,他看见了平躺在面前的女孩,女孩衣裳破碎,纤细的腿上流着殷红的血,一柄铜剑刺入她张着的口中,钉在了木板上,她的眼睛睁得好圆,水灵灵的,仿佛还在看着男孩。
男孩终于发出了声音,他用那弱小的嗓门嘶哑地呐喊着,永无休止,无法停歇,或许只有整个大荒走向了终结,这喊声才可能归入虚无。
……
师皇紧捂着耳朵跪倒在地,周围的意象如风卷残云般急促地变换着,从喧闹的乱市到幽静的河边,从崎岖的山路到血染的黎原,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幻,只有男孩的嘶喊怎么也无法阻断。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时忆起那些尘封的过往,然而这些过往,却像是锋利的刀子,血淋淋地割裂着心中的伤口。
记忆的碎片不停地翻动,怎么也无法停住。忽然间,他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蓦地回身,所有的意象似乎都被抛至了身后。然后,他看到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很难说得清这双眼睛是什么样子的,他只知道,自己内心中的所有记忆都被它窥视着,然而却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
“你,不快乐吗?”
轻柔的声音不经意间截断了本是虚无的呐喊,意象碎裂,五感随之反涌而来,就仿佛刚才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一场梦。师皇蓦然间发现自己已通过了幽长的地道,正站在一个地底清池边。四周是流淌着泉水的石壁,不时响起“叮叮咚咚”的回响,清澈的池水闪动着磷火似的荧光。
美丽的眼睛与轻柔的声音,皆来自于池面上游玩的一条半透明的龙。她轻轻盘在池面,钟乳石上偶然滴落的水珠穿透她的身子,落在水上,漾起波澜,仿佛将她也折动了起来。
龙女浴月?!
师皇想开口询问,然而刚一张口,在地道中就曾闻到的奇怪香气便又闯入了他的皮肤,五感开始淡去,那刚刚才纷退而去的幻象又要侵扰而来。他心中一惊,凝神四顾,然后像是注意到什么般皱了皱眉,走了几步,将一朵开在石壁上的淡紫色小花采了下来,随手扔入了池中。
“这花很好看,你为什么要把它摘下来呢?”美丽的眼好奇地看着他这怪异的举动。
“这花是南极罂粟,”师皇轻声说,“本是生于极南的寒冰之地,能借由人心产生幻境,有些人仅仅是闻到了它的香味,便被困在了自我的幻象之中。充满野心的人以为梦想成真,渴求安定的人得到安定,抑制痛苦的人被痛苦所折磨……也正是因为这朵花,使你忘了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