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坟上的草,已经很深了。
趁着一次到乡下的机会,顺道到父亲坟上看看,仲春季节,时近清明,过不了多久,是一家人,凡能来的,都要到坟上来祭拜的,往日人多,尤其是小孩子们,嘈杂一番,加上火炮震耳,人情交际,客主应酬,很难得有一个宁静的心去感受,去悠悠怀旧,哀思绵绵。
算起来,父亲去世已经有一年多。墓上许多日不来,野草便葱茏的覆盖,与周围融合成一体,长着深绿的叶,深红的花的臭牡丹,密密麻麻的围绕着坟茔。绿色植物似乎要以它们旺盛的生命,将一切融合消弥,就象时间淡化哀痛的记忆一样。
然而,父亲的去世,在我的心中却是一种永远抹不去的痛,每当思想停留在这段往事上时,常常的,些许的罪孽感觉总是噬啮着我,使我难以安宁。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苦难,父亲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每日的一日三餐就象紧箍咒一样,牢牢地束缚着绝大多数家庭。父亲青壮年时,主要靠做重体力劳动换取一日三餐的饱腹,但是依然常常是半饥半饿的度过一天。由于爷爷做过县吏,民国时期代理过县长,家里的成份便被定为官僚,颇有文化的父亲在那个文盲遍地的时代,也不能找一个更好的工作。但是,那时候我们一家,与那时多数家庭相比,还算是过得去的。我也不清楚,那些更为贫困,甚至一家人饿死大半的,是如何度过的那些苦难岁月。乡下再怎么找不到吃的,可野叶草根总是有的,象我们童年时不也爱摘了野坡墙角的酸浆草来嚼,或挖了田坎上的侧耳根来做菜么,怎的会饿得死去活来呢,除非是有人不想叫你活吧,或者顾及到另外一些人的死活,而叫手无寸权的人牺牲了吧。人祸恶于天灾。父亲在我们抱怨饭蒸得太稀,水多米少的时候,有时会感叹说:“让你早出生十年,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
然而,据母亲说,即使早出生十年,那时,我们也不会饿肚子的,因为那时母亲刚好在农业合作社有一个什么保管员的职务。
无论如何,我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的这番话,因为我现在的一个邻居,便是由兄妹五人经六十年代初的洗礼后变成了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偶尔提及这些往事,他咬牙切齿的神态自然就印证了父亲的话。有时,我也将星星点点的野史聊给学生们听,说是野史,当然在历史书上是看不到的,过去了若干年之后,甚至会成为模糊的可有可无的传言,然后被定为讹传,然后永远的都不能登录正史,逐渐丧失这段史事。
我实在担心我们会忘记。因为孩子们在我叙述完之后,他们大多便睁大了眼睛说:“老师你在吹牛吧。”意思是这些天方夜谭同他们看过的武侠魔怪电影小说一样,有趣,但是虚无。
当子女们逐一成人后,父亲肩上的担子越来越轻,时代变化,吃饭再也不是天大的问题。终于,父亲在他从年龄上来说,还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彻底的放弃了工作。
或者,是因为多年的操劳和重压,父亲已经厌倦了生命在世间的挣扎。他宁愿从此做一个哪怕在别人眼里看来是懦弱的人。他过去的一些同事,朋友,有的趁机做起生意,十来年过后竟然也有了象模象样的家产。然而父亲却不羡慕他们,他平静的过起了平淡的生活。
生活的巨变,没有引起生活方式的改变,父亲身体迅速的发胖。想当初多少人想拥有一个富态的身体而不可得呀。一个隐藏的恶魔也在这是开始悄悄的侵入了父亲的身体,我们都毫无觉察。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每到清明,也到大山里爷爷坟上去扫墓祭奠。由于路途遥远,特别是陡峭的十多里山路十分艰难,所以一般都是我和父亲两人去。沿途风景无限,父亲每次都会寻找些鲜红的草葚做眼睛,蕨类植物的黄色嫩叶做尾巴,和正在成熟的绿色葫豆荚做身子,做成一只逼真的大眼金鱼给我玩,一路还给我讲一些故事,古代小说是他讲得最多的。进入崎岖的山路后,通常我们都会在半途竹林中歇上一会儿再走。林中的野花开得正艳,最多是一种白色的禾本植物花,白色而柔薄的花瓣,点缀着抢眼的蓝色和棕黄色斑点,极象翩翩起舞的蝴蝶,可它却有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鸭儿花”,我怎么也不明白这名字是怎样得来的,自作主张的替它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山蝴蝶。那时父亲便用他肥厚的手掌轻轻的拍着我的颈部,表示他暗许了我的创造。末了我们在一户亲戚家落脚,休息片刻再去坟上。午饭也就落在朴实的亲戚家中,那时,屋里一定会飘起用香柏鲜枝慢慢地熏成的腊肉香味,那种无比鲜美的腊肉山民自做自用,是城市的商店无论什么时候都买不到的。山里非常静寂,那时墓地所属的主人男的尚在,比父亲还要大一点,两人会了,便要聊一些当地发生的久远的故事,和民族的民间传闻,我的心思也随着他们缓缓的语调在历史的天空中悠悠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