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便是,产生了许多关于我家那只酒杯的维描维肖的故事,诸如我家的那只酒杯能解酒避邪云云。诚如政治家所说,当今信息传播之快之广确让人称奇,前后不足十天的时间,这样的信息已传至乡里县里省里,而且越传越神乎其神。因此,凡能攀上点儿关系的人,必要电话问之,一时间,我的办公电话几乎全部变成了关于那只杯子的争论,尽管我费尽了口舌去辟谣,人家还是不肯相信,自觉关系紧密的,必要登门拜访。于是才舍了电话费,又要赔上接待费,幸亏我当时已不做村支书,要不然,仅这一项的耗费就高达十余万元。
钱倒还在其次,花了可以再挣,无法挽回的是人缘——我父亲不辨远近贵贱一概地予以冷冷地拒绝,害得我赔尽了不是,还得罪了人,许多原本亲如兄弟的客户疏远了,原就不热络的关系从此断交了。断交便断交吧,我心无愧,我实无法,总不至于去没原则地埋怨我父亲吧?再说,我父亲原就没错,更何况即使有错,他也绝不肯承认。
当然,也有吃罪不起的,我前任岳父生前的现已做了县委代书记的秘书便是其中的一位,他委婉却坚决地表达了拥有这只杯子的渴望。
我知道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我父亲曾说过,这是他和恩师晚年唯一的寄托了,任多大价钱也决计不能卖。迫于无奈,一则关于工商部门打假的报道激发了我的灵感。当我把那只假杯子交到他手上时,尽管我再三解释它的无用,再三劝他不妨试验一下它的效果,他仍是不肯信,只顾爱不释手地端量着。
简直让我不敢相信,现在这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越解释,他越不信,竟然误以为我因为舍不得在骗他,终于因此而惹出了祸端。——原来,他当时正运作着欲去掉职务前面的“代”字,由于某位老领导的帮忙,事情已经成了,只差着地委任命了。为了感谢这位官运正显强劲的老领导,自己没舍得用一次便又转交给了老领导,必定是大大夸张了它的作用。
老领导非常信任他,自是信他的话,他刚走便忙不迭地赶回家尝试。既非亲眼所见,故事便只能靠分析推理:酒必定是高度的,头三杯也确如“代”书记所杜撰的那样没有丝毫异味,渐渐地,居然有了味道,此时已到了两瓶多的量,原本酒量就不大的老领导,没有理由不相信……打了一天一夜点滴才勉强醒过来的老领导大怒,想到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否决了“关于去掉他职务前面的代字的决定”,他妈的,想害死我?愤愤不平之余,又一句话降了他做副县长。
我原以为此事就此完结了,不料,某一天,他又突然找上了我,非要我父亲陪他象跟我恩师那样喝酒。此时他虽只是个小小的副县长,却兼着公安局长的职,权势仍然炙手可热,我父亲再不情愿必定还是要陪他。我父亲原不知我送假杯给他的事,还是依惯例去取杯……他正冒着热气的脸立时便冷了下来,怨毒地盯了我一眼,嘴上却一句话也不说。
原就没有我父亲和恩师之间那种边吃边聊的热乎劲,又加上了这么一截子故事,随时都有翻盘的危险。——自调来我们县,他确给了我不少方便,但他是一位忙于官业并不太过看重金钱的人,所以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报答他,没有想到,居然为了这么只真假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的小杯子闯出了祸。
念及此,心里便隐隐不安,不安便紧张,紧张便总禁不住要撒尿,待要撒时却又毫无尿意,便憋足了劲用力,以致于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仍无济于事,可刚要提起裤子,尿意却又随之而来。如此来往多次,好不容易逮住了我父亲离席的机会。
我父亲酒间通常是不离席的,只要离席就说明酒喝得不顺。我借机把假杯子的事儿告诉了他,他上下左右仔细地端量了我一遍,却是一声不吭。重又回到席上,我父亲便证实杯子确有子母两只。
我父亲从不撒谎,我注意到他脸涨得通红,脖子鼓起老高。不要小瞧了谎言,结果自然是,副县长的脸稍霁了些,渐渐有了笑意,而我的尿也总算尿了出来。
酒宴总算重又开始了,按照副县长的习惯,酒自然要开高度的,他喝得高兴,我心惴惴唯恐再次出差错,而我父亲则是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果然,一瓶酒尚未喝完,向以酒量著称的副县长已是醉态十足,忙不迭地去厕所,站到厕所里憋了许久却又不见尿出尿来。
关于这一点儿,我想再啰嗦几句:在我接触的官人当中不独副县长有这样的习惯,镇长这样,书记这样,连税务所的所长也这样。因此,当有了这样的习惯之后,我曾想,难道自己当真是官命而投错了胎?
还是闲话少说,且说副县长憋了许久没有憋出尿来,空自急出了一身汗。此时,在他的意识中,任何事儿都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应该说,这不是一个严格的因果关系,却是他思想最真实的反映。突然,一个不小心,他一头栽进了厕所里。
农村的厕所不同于城里,是养猪的地方,因此又叫做“圈”。“圈”通常要盖一简易猪舍,猪舍外面要挖一个大坑用来积肥,厕所往往就是一个以用来圈猪的矮墙遮住视线的角落,人的屎尿通过在角落里预留的通道流到大坑里,猪常会由猪舍外面的活动空间下到大坑里去吃人排出的屎尿,据说酒量大的人排出的粪便有时甚至能把猪吃醉。
我父亲我妈历来就有养猪的习惯,又值夏季,刚下过雨,圈里积满了水,老母猪下的十几个猪崽正在圈里的粪水中嬉戏。
副县长募然掉进来,惊得猪崽们四处乱窜,溅起了不少粪水。怕出事偏又出了事,待手忙脚乱地把副县长捞起时,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我妈欲去找医生,秘书坚决不肯,看得出来,秘书虽不多说话,却是个全才,竟然连医道也懂。赞扬他时,他有些腼腆地说,这是做秘书的基本素质。经过了一番清洗掐仁中敲背的忙活,副县长总算醒过来了……
由于副县长随手扔掉了自己被沾染了的高档西装,便换了秘书的,秘书则穿了我父亲一套。如此之后,副县长已恢复如初,而秘书或许自卑于自己的打扮,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救人时的果断,低着头,两眼直瞅自己的脚尖,仿佛能够瞅出万两黄金来。一时间无话可说,秘书显是怕冷了场,便一个劲地无话找话,自然尽是些副县长兼了公安局长之后如何如何的颂词,俨然他们的局长就是勇斗歹徒的英雄。
由于秘书的加入,话多了起来,也有了些热气,话题终究还是单调,但副县长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直到我父亲突然记起什么似地用那块已是锈迹斑斑的红绸子包了一只杯递上时,他才哈哈一笑,推掉了我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