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来或许如他事后所说,虽内心给予了足够重视,只是因为自己面冷,不善说一些客气话,便显得不冷不热,善酒者必定内心不痛快,所以他们进了门就对我父亲横挑鼻子竖挑眼惹了我父亲一肚子气。
或许是因为激动,他甚至忘记了通知我妈一声“赶紧回来做菜”,心里只顾想着“喝酒便喝酒”,便依着自己的习惯特意要求我妈炸给他做下酒菜的已吃了个把月的两条小咸黄花鱼给端了上来,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条半多一点儿。
如此的冷遇,善酒者必定在内心骂着“儿子发了大财竟还如此小气”,未及开喝,便风卷残叶一样把小碟里的咸黄花鱼吃了个精光,必定想让我父亲难堪。
更不该的则是我父亲,他不该下意识地冷冷地问了一句,到底来吃菜还是来喝酒?
尽管事后他为此后悔得连连顿脚,但毕竟当场已率真地没有丝毫恶意地问了这么一句让善酒者不欢而散的话,让原本声望就不高的我父亲更加陷入了声望上的空前低谷,尽管我父亲仍是一副特行独侠的风度。
到我做了村支书,家里的客人一下子多了起来,逢到吃饭,我父亲便躲到别处,起先有礼貌者还是尽力劝他同席,却常常被他毫无应答的不礼貌弄得一脸地不高兴,我便百般地解释赔不是,人家总算不跟他计较了,但关于他神经不正常的流言很快便传开了,客人便无人再去劝他以免空自落个不自在。这种流言和无人劝他的现实常常让我感到别扭,他毕竟是我父亲啊,渐而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正是鉴于我父亲的上述讲究,不少人只知我父亲有喝酒的习惯,包括我本人在内却无人知道我父亲能喝多少酒,直到恩师助我解决土壤难题那天才最终揭开了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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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同样是一位性格古怪的小老头,与我父亲却甚是相通。那天,他推掉了我为他专设的由乡长书记作陪的自认可以称得上盛大的宴会,旁若无人地只顾与我父亲闲聊,弄得乡长书记甚没面子,只好交代了一句“帮了咱忙的人,一定要接待好”便离场了。
闲聊不能充饥,终究还要吃饭,我劝了无数遍之后,两人似乎才意识到还要吃饭。只见两人对伸了一下大拇指,恍若同时从梦中醒来,不约而同地喊道,喝两杯!
喝两杯就喝两杯,两个人说着却非要撤了我从饭店要来的菜,一个我用尽了浑身解数使眼色打手势全然不觉,一个嚷着非要我父亲亲自下厨。
我父亲哪里会做什么菜?他进了厨房,一会儿便出人意料地端出两碟小菜,竟然是红辣椒拌咸菜和把食盐、大蒜和熟鸡蛋放到蒜臼子里捣成的糊糊。
酒自然是高度白酒,杯子便共用秀才老祖留下的那只小杯。平日少见其喝酒的恩师边喝边端量着杯子,嘴里孩子似地高喊着“神奇,真神奇!”父亲则面露得色,毫不谦让,见杯必干,马上又填满递给对方。两人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不觉已连干了三瓶,虽不见哪一个有醉态,却迅速达成了决不再喝的统一意见,便抚掌哈哈而笑。
临别时,我父亲似要把重又用红绸子包好的酒杯送给恩师,因为恩师嘴里说着“不能夺人所爱”坚决不收,但答应必定再要来喝,我父亲才肯罢休。
恩师果不食言,逢有假期必定要捎一点儿省城的东西与我父亲喝两天酒,最后的结果自然都是抚掌而笑。
两个文化层次存有如此大差别的人,居然能愈加紧密地交往,不仅可以称得上一个奇迹,而且最直接地引发了两种后果:
一种是,由于我父亲能喝酒的消息不径而走,村里几位经常做“酒头”的善喝者难免要惴惴不安,唯恐我父亲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某个由自己做“酒头”的场合,害得自己遭遇罚酒的尴尬。幸亏我父亲素不喜那种轰轰烈烈的场面,双方才总算相安无事,但不安终究还是要不安。
其实,我父亲离了恩师和那只酒杯,酒量是极小的,不足半斤酒便已醉得不成样子。这样的信息,外界自无法探知,连我都是通过一次偶然才观察到。起因是我妈嫌他那只杯子总是两人共用而且从不清洗难免给人脏的印象,便别出心裁地给他调换了状极类似的一只,不料我父亲刚开喝就觉出了酒的异味,却又没能发现异状,只能勉强用之,喝了不到三两酒的光景已然烂醉如泥。待我妈后来偷偷为他重新调过,又变成了海量。
对于这种奇怪的现象,我至今仍无法猜透,有时候难免要胡乱猜测,莫非他患了肝炎之类的传染病,病毒地抵消了酒精的度数?胡乱猜测多了便会觉得是,非要逼他去做体检,他一向忌医莫深,终抵不过无原则派的长期攻心战,检查的结果却完全否定了原就胡乱猜测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