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不迭地迎上去,帮着开了烟盒从中弹出一支递上为其点燃了。
他从来没有吸过烟,自然便缺少这方面的经验,只顾贪图想象中的潇洒,模仿着自己崇拜的某个大人物的姿势猛吸了一口,登时呛得咳起来,一会儿的功夫便已涕泪交加。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他狠狠地把手中的半截烟头扔到了地上,用脚费力地踩了踩,轻声念叨着“这洋东西也他妈的欺侮老实人”,去水龙头边洗了脸。从此,他再也没有吸过烟。
这时候,菜恰好齐了。他用手轻抚着酒盒子,食指和中指在有节奏地轮番敲打着盒盖,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嘭嘭”声,我妈接连催了好几次,他都不肯说一句话。突然,他顿了顿脚,快步进了里屋。
我父亲是个怪脾气,常常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我妈误以为他又犯了倔,便冲我直努嘴,示意我跟进去查个究竟:他正站到我家那把陈旧但结实的木椅上,翘着脚,手已伸进了旧式大衣柜上面的旧式木箱里在摸着什么,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黑乎乎的状如政治家所说的“马眼杯”。
他冲我笑了笑,待重又回到桌前才告诉我,别小看了这只杯子,竟是我那位秀才老祖留下的,是他去参加义和团之前用过的,后来他被抓去砍了头,这只小杯便成了他唯一的遗物,至今已传了四代。
这只小杯看似平常,待我父亲慢慢地开了酒瓶而后小心翼翼地斟上酒,原本混浊的外表立即变得清澈起来,而且杯底慢慢浮起一层薄薄的油状物,酒香则更加诱人了。
我甚觉奇怪,问我父亲缘故。父亲沉思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先祖就有喝酒之风,而且对器皿非常讲究,同样的酒用不同的酒杯去喝,酒的味道也会随之变化。
细查古代先贤饮酒记录,譬如李白,果有不少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我耐心地品了一杯,却并没有发现酒味有何异常,依旧是苦辣苦辣的直呛嗓子。
而我父亲虽从未沾染过酒之类的东西,却是连干二杯,且直嚷着“爽啊,爽!”他这一连串的滑稽的语言和动作,惹得我妈开心地笑个不已,可惜我娘便无缘得见了。
两杯过后,我父亲便坚持不肯再喝,他慢慢地拧上瓶盖,依旧用那块红绸子把杯包了放好才开始吃饭用菜,吃得是那样欢畅。
人生第一次的行为往往容易形成习惯,自那以后,必喝两杯便成了我父亲饭前的一门例行功课。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中午或晚上,后来连早晨也是非喝不可了。
渐渐地我便发现,我父亲喝酒确有不少讲究:首先,或许是贪图便宜的缘故,他从不计论酒的优劣,只要能够称得上酒的东西便能对付。
其次,由于喝两杯太少,他从不过多地关注酒饶,一根咸菜丝几颗花生米就能喝酒,更多的时候则是酒前酒中不吃东西,他说那样会坏了酒的味道。
其三,非得用秀才老祖留下的“马眼杯”,否则便无法下酒。我父亲说,这就叫做品味,人还是有一点品味好。
其四,喜欢独斟独饮,从不与人边饮边高谈阔论,饮后必眯着眼,沉思着,回味着,幸福感常常会与之俱来,充盈着,轻飘飘的欲死欲仙。我父亲坚持认为,人多便会伤了酒气,没有酒气便如同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岂不白白浪费?浪费本身就叫失了品味,失了品味是做人做事的大忌。
他之所以会有如此稀奇古怪的念头,据说因为这样一个故事:那是在他开始试着喝两口儿之后,村里几位善喝的人颇觉新鲜,便欲找他一试深浅。
村里历来就有劝酒不劝饭的传统,一个人若要开喝,必要事先举办一个类似于仪式的聚会,遍邀村里善喝的人一展风采,即使你不主动召集,他们也会推举村里在酒上最有说服力的三位去主动找你。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倒并不单纯为了酒,主要想测试一下开喝者的酒量,以免在日后的酒场里失了礼数。因为只要在没宣布开喝之前,无论你参加如何宏大的酒场,人家都不会劝你酒。一旦开喝便要按开喝者的量劝酒,不足或者过量,都将被视为招待不周,主人通常要追究一般由善酒者担任的负责酒宴者也叫做“酒头”的责任,最常见的做法便是由“酒头”自罚一桌,以弥补对于客人招待不周的过失,而且在自罚的桌上,“酒头”必须开怀畅饮,直至烂醉如泥为止。
这样的做法虽有些不近人情,但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规矩,任谁也无法撼动。由于决定必定是主人做出的,吃了喝了人家的便嘴短,遇有罚酒,“酒头”是不得推辞或借故逃避的,而且必须对重又到场的客人笑脸相迎,转着圈子逐一作揖赔不是。否则必定要重罚,最严重的,主人往往要领着老婆孩子到“酒头”家连吃三天。
在我们那个地方,酒与饶两个字不仅在组词时紧密地连在一起,现实生活中也是饶随酒走,讲究大酒大饶,一桌酒席办下来起码要耗掉一亩麦地的收入。既是善酒者,便不能推脱“酒头”的差使,又要经常面对“赔了钱财又折面子”的尴尬,难免善酒者要如此小心翼翼。当然,也有例外,但例外除非是“酒头”对客人的情况了如指掌,尽了全力劝酒,客人又有极为正当的理由。
我父亲原就瞧不上这些规矩,又不善跟人交往,那些善酒者多瞧不起他,要不是慑于多年来留下的规矩,我相信他们是绝不肯主动找上门来的。尽管如此,我父亲对于他们的到来或许如他事后所说,虽内心给予了足够重视,只是因为自己面冷,不善说一些客气话,便显得不冷不热,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