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小大人开始感到了饿,饿了便想睡觉,想睡觉又不敢睡,唯恐丢了妹妹。哥哥毕竟是哥哥,自然要担负起照顾弟妹的责任。哥哥便隔三差五地无话找话地跟弟弟拉呱以防弟弟睡过去,哥哥毕竟比弟弟大一些,心眼儿多一些,哥哥也有一点儿自私的成分,不想也不愿弟弟睡过去,因为哥哥也是怕极了这山上夜晚的静。
那些不断重复不断有趣的少儿事倒是不少,但拉呱还是很快就无法进行了,不是因为没有了拉呱的内容,而是弟弟依然迷糊了过去。哥哥便开始憧憬,他分明看到爹娘正牵手向他们走来,爹的手里提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不,五个,每人一个的话,应该是七个。哥哥兴奋起来,急欲告诉弟弟,嘴却怎么也张不开,因为哥哥也迷糊过去了。之后,就不见了妹妹。
我奶奶没有过多地责备哥哥和弟弟,用脚狠狠地踢了踢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我爷爷,骂了声“死东西”,便跺了跺脚独自去她曾经安顿过三个孩子的方位找我三姑姑。
她同样没能找到我三姑姑,却看到一只野狗正在舔我三姑姑曾经穿过的一件花布小褂。我奶奶赶跑了狗,拾起小褂发现上面有血,再看野狗,留恋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长舌头伸出来不甘心地舔着嘴巴,又有些恐惧地端量着我奶奶,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必是让狗吃了,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闪过,我奶奶的大脑如同受了重击似地眩晕起来,念头也象扎了根一样反复不停地盘旋斗争着,最终还是不情愿做出了准确判断,尽管我奶奶仍抱着最大的侥幸宁肯不这样。
能够客观冷静地分析当时的形势,“让狗吃了”毕竟是最符合当时现实的结论。在那个年代,村里人都认为狗是能够饲养的动物中最忠实的能够帮助主人护院的一种动物,除非你赶它走,否则它宁肯饿死也决不背叛主人。正是感于它这一点儿,逢有好年景,村里人便争相养狗;碰到坏年景,人自顾尚且不暇,便只有赶它走。
在我们村,那时候是绝对不能杀狗来吃的,杀狗来吃往往就是忘恩负义的代名词。既如此,恐怕没人愿去背负此等骂名。因此,村里的野狗必多。
同时,由于当时的生活和医疗条件所限,夭折的孩子也多,按照祖辈的规矩,没有结过婚的孩子死了都算夭折,是不能被埋入祖坟的,最通常的做法便是用苇席卷了扔到野外任其自生自灭,多数都成了野狗的肚中餐。至此,便不难理解我爹后来何以会给我取“狗剩”这么个至卑至贱的名字了。
回头再说我奶奶孤单单呆愣愣地抱着我三姑姑的小花褂儿又回到了仍在昏迷不醒的我爷爷身边,众人见其回来,都感已无话可劝,便散了各去照顾自家老小,而我大爷和我爹被喂了些饭很快就有了气力,我奶奶常说,这两个小兔崽子只要稍有一点儿气力便一刻也不肯消停,根本无暇顾及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变化,连我奶奶喊他们注意别摔伤了都顾不上多应一声。
我奶奶依偎到我爷爷的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他,唯恐他的体温就此降下去再也醒不过来;用颤抖的手轻抚着他遍布全身的伤口,千遍万遍地祈祷着,唯恐化了脓不容易结疤;用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宽大平静的脸,多少次都感觉他紧闭的嘴和眼在动,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这样爱抚着渴望着,我奶奶渐渐耗尽了气力,不觉困顿起来。
就在这当儿,突地眼前一亮,但见我祖姥姥仙女临凡般到了近前,她笑颜如花,比之当时的我奶奶仍年轻了许多,她轻抚着我奶奶乱作一团的头发说,该梳梳头了,女人最该注重容貌,别担心,他的病好治,就要一坛酒,但以后需得控制,否则必出大祸。声音幽幽的清脆凝重而又飘忽。我奶奶正要详问,那张脸依然变成了骷髅,边骂着我舅姥爷这兔羔子嫌自己身份卑微不让与我祖姥爷同处一室,边缓缓向我奶奶挪过来……我奶奶惊叫了一声,醒了,心口尚在恐惧地跳个不停。
竟是南柯一梦,手抚胸口,凝神去看我爷爷,果见嘴唇在不停地翕动,仿佛在反复地喊“酒,酒”,耳朵凑近了去听,果如是。
我奶奶便按我祖姥姥梦里所说去找来了酒,有了酒,我爷爷的病便奇迹般好了起来,用他后来自己的话说,全身都有了劲,浑然觉不出伤口的疼痛。
我爷爷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有了他,村里人就有了主心骨,有了主心骨就容易抱成团,只要抱成了团就能其利断金。到了这个时候,真正乱了阵脚的当然只能是我舅姥爷他们,此时的他已完全没有了让团兵抬着漫山遍野地找的,他至此仍没能弄清村里到底谁是谁又不是,仿佛满山遍野都是。从此,他便不得不由团兵护着龟缩到家里,直到败退跟人跑去台湾也再没敢在村里公开露过面。
赶跑了还乡团,生活才真正安稳了下来。由于我爷爷的卓越表现,村里人决定继续推选我爷爷做他们的头儿,却遭到了我奶奶的激烈反对,因为我奶奶顽固地认为,人是不能做官的,做了官就容易变坏,我舅姥爷便是最现实的例子,他应该是从做了什么狗屁还乡团长之后才变得那么从头到脚地坏。
我奶奶反对,我爷爷即使想也不敢干,村里人便不肯,不肯也得听我奶奶的,我奶奶一脸的,难道我管不了不成?
能,能。村里人一连声地说着,遇到了哪怕是生活上的琐屑小事,还是会按惯例提两坛酒去找我爷爷帮着破解,我爷爷便成了没有任何职务的实际上的头儿。
我奶奶没法,只好听之任之。
现在看来,我爷爷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跟村里其他的人一样,同样受着“人多力量大”这个当时由经验转变过来的最具影响力喊得最响的口号的影响,喜欢搞人海战术,而且比村里的其他人犹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