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子的,余栋,”她开始入神地向我解释,“假如,我说假如,我是你妈,我想想,我安安稳稳地活了四十多年,突然被一个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抛弃了,留了一笔钱给我儿子出国念书,留给我一个房子。我因为生病丢了工作,还需要一大笔钱动手术,我以为上天眷顾我的儿子给了我们母子俩一大笔横财,结果却是他用他的前途换来我的健康。我觉得羞耻,是的,作为一个母亲非但不能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庭,无法给我儿子幸福,反而牺牲了他的梦想。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我竟也从这些不幸中获得满足,我的儿子为了我甘愿放弃他所追求的东西,他曾经冒险,试图让奇迹出现,尽管上天没有眷顾他,但他努力过了。你想想,一个刚成年的年轻人,面对命运他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并且他所做的都是对的。他没有依仗别人,而是依靠自己,尽管行事有些鲁莽。虽然我们失去了很多,但他愿意跟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我为我的儿子感到骄傲。”月光下她的皮肤有着汉白玉雕像一样的质感,她动情地像母亲般轻轻地拥抱我,我从未曾像现在这样了解我妈的内心。我把头埋在她的臂弯里,眼眶温热。
“但是相反地,如果让我知道,我的儿子一直欺瞒着我,他原来离我那些孤独的生活只有一山之隔,我一直信以为真的幸运原来只是一场虚幻,”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会很伤心,非常非常的伤心。”
“那么,你就永远不要知道好了。”
“你觉得我可以吗?”她说完便笑了,那种带有痛楚的淡淡的微笑几乎是带着预言性的悲凉。女人在直觉上永远有着连她们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精确。
在豆芽跟我说那番话之前,我从来没有来得及仔细审视过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我在时间的追赶下一直被一种冲动驱使着做出每一个选择,它们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拿那笔钱去冒险,我这样利用我妈对我的信任,到底值不值得。如果在一开始我就不去碰我爸留下的那笔钱,而是直接一个人一个人地借钱,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好?我根本说不清当初到底是放不下自尊,还是自己想要两全其美太过贪心。我那时之所以第一次只找杨络生,可能只是因为我只愿在他面前放下我的面子;但结果却是我面对所有人,面对命运,面对世界极不情愿地低下了我的头。这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我想时间终会告诉我。但在那之前,谁都不能找出什么理由阻止我继续走下去,包括我自己——我已经没有了退路。
中秋节早上,我还是送了豆芽去车站。“你真的不要回去么?”她一脚踏上车还一边回头问我,“你可不要后悔哦。”她在车窗边向我挥手的样子突然让我想起入学那天我和我妈在车站的场景,我就像换位成了我妈一样,但她却并没有我那时的百般感受,乐呵呵地跟我道别。我从车站回来的时候在电话亭里待了一会儿,在口袋里摸了个硬币打了通电话。我家里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其实无论用手机还是公共电话都一样安全,只不过电话亭这样狭窄的、封闭的空间让我感觉舒适。我预计给我妈打电话的时间还把时差算了进去,我要假装是一个习惯了外国时差的人,按照外国的习惯把夜晚的时间拖延了8~10个小时。于是我是在中国时间的中秋节当天大中午的打电话给我妈,说我在外国赏着月亮,说着一些诸如“原来这里的月亮跟家里的一样圆”的鬼话。
我在学校里游荡了几圈,发现这个中秋比我想象中更难以度过。这里留下来的都是些没有回家的异乡人,或者是跟情侣一起过节的本地人,而我既不是从异乡来,也没有对象,走在这个空旷的校园里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上大学之后我养成了一些不太好的习惯,而在这个无所事事的节日里,我又靠着这些习惯打发时间。这些习惯源于一次购物无意间压碎的方便面,我把它从购物筐中取出来,放回架上打算重新换一包,但却忍不住用手隔着包装袋再捏碎了一些。从那以后,我在超市路过一列方便面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伸手取出一包,装作仔细地看说明和生产日期,悄悄地、慢慢地在指尖上使劲儿,隔着包装袋感受那种干脆的断裂的感觉。那些方便面饼那么的脆弱,只要稍稍用力,它们就变成碎片。在每一次捏碎一包方便面之后,我都默默地将它放回货架。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些方便面长期积压在货架上,而这包也将是这些直到变质也卖不出去的方便面之一——或者有哪个匆忙的糊涂蛋把它放进了购物车甚至装进了购物袋。由此衍生的还有其他类似的癖好,比如偷偷地拉开汽水的易拉罐,它们似乎都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的破坏欲,也就是从它们那里,我发现了自己对物质世界竟然有着这样一种隐秘的憎恶。这个世界让我觉得自己欠了很多人很多东西,我对别人欠了一笔债,对我妈欠了诚信,对自己欠了交代,但这样的命运本身又说明,世界同样亏欠了我。它让我死皮赖脸地为我所做的一切找到合适的理由。
晚上我决定出去一趟。
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在许多个不快乐的日子里我都会去的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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