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川剧不熟,邻桌一个老头子大约见我俩面生,也不像是熟谙这戏份的主儿,伸长脖子凑过来主动介绍。说是这一回演的是个折子戏,是《琵琶记》当中的一回《描容上路》,讲的是赵五娘描画出公婆的遗容,千里迢迢,卖唱行乞,前往京城寻夫。这孝妇节烈,最是可敬不过。那扮赵五娘的女戏子姿容也不甚美,年纪更是透着四十出头,衣着妆容亦粗陋,好在一条嗓子高亢入云,颇有几分可听之处,也就是范文嘉说的那个唱高腔的女戏子了。不知不觉喝着茉莉香片,我倒也看得入了迷。”
“接下一折叫做《归舟》,老头子又来做口头介绍,说这一回讲的故事鼎鼎大名,乃《杜十娘》中的一折。说的是名妓杜十娘在乘舟归家途中得知李甲将自己转卖盐商孙公子,十娘悲愤难平,抱定一死,假意答应李甲明早归于孙公子之客舟。见我和范文嘉都说听过这个故事,老头子越发得意,拍拍手说:‘过一会儿你听那十娘的高腔,那叫一个风流婉转直入云宵呵……’一副酥透了的样子。我暗暗好笑,正在这时,一个扮着大花脸的男戏子上来,大约是趁两折戏空隙间串场的,果然有趣,一扭头便换一张脸谱,一扭头又是一张。红绿白黑,哭笑喜嗔,转换间竟毫无破绽。我知道这叫‘变脸’,以前却从未见过,一时之间竟看得聚精会神。范文嘉也兴高采烈,一边嗑瓜子一边连连叫好。”
“这一回‘变脸’的确实只是个串场,不过四五分钟就演完退下。但不知为何,那戏子下台前似乎着意看了我几眼。他那张脸红红绿绿成那个样子,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某一个瞬间,我的心里竟忽然‘咯噔’了一下,端着盖碗茶的手竟然微微地抖了起来。等到那个方才演过赵五娘这会儿又演杜十娘的女戏子再出场时,我的脑海里已是一片混沌。方才那个戏子的眼神如同长了倒钩的刺,一直一直挂着我令我失魂落魄。我发呆了大半晌,才忽然回过神来,向邻桌那老头子打听刚才那个‘变脸’的戏子。老人家摇摇头,只说大约是前一两个月才从外地过来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底细。这种草台班子,多少有些来历不明的乌合之众,都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的手艺人罢了。”
“我叹了口气,暗骂自己神经过敏,便又静下心来听那《归舟》。不一会儿这一折戏唱完,又到串场时间,刚才那‘变脸’的戏子又出来,先变得四五张脸谱,再一转身突然从口中喷出焰火来。众人看得兴奋莫名,高声叫好。等到那戏子又待下场之时,我却忽然耐不住,向他招手盼他过来。那戏子果然顺着我的手势近到跟前,我却反而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只冒出一句‘很精彩’。他点点头,一双眼睛紧盯着我,是一种古怪之极的表情。”
“我又问:‘请问你是什么地方人?还未请教大名。’那戏子听着这话,笑笑,指着自己的喉咙不开腔,却翘起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四个字‘声带坏了’。原来他竟是个哑巴。”
“我点点头,摸出几块银元递给他。他摇头不接,径自下去,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为何内心深处竟如猫爪子紧抓慢刨,一背的冷汗。范文嘉大约也看出我的不自在,轻声问了两句,我不答,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这古怪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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