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离开株州,离开这个使他失去亲人,受到凌辱的伤心地。他听人说,广东省城是个富庶的地方,于是他又背起破烂的被席行装,向南走——当年粤汉铁路(广州至武汉)才刚刚兴建,金城想扒火车也没得扒。
过株州、衡阳、耒阳、郴州,进入连绵的五岭;在举目远望,似乎是了无尽头的群山中走了足足三天,终于进入粤境的坪石。再走过韶关、英德、花县等地,在1908年的初夏,金城来到了广东省城——广州,当时,他还未足十六岁。
当年他是灾民中的一员,而在今天,省城中的好几份报纸都在赞扬他“慷慨解囊,义赈灾民”。世事就是这样的变幻莫测,当年谁会看得到这个身无分文、面有菜色的“外省仔”以后会成为省城名头响当当的堂主、航运公司的董事长、有钱去救苦济世的“大善士”?金城在心中笑了一下,从对往年苦难岁月的追忆中回过神来,随后心中又紧了一紧——事隔十四年了,母亲与姐姐现在哪里?欣欣现在哪里?
但想了这么些年又有什么用?他一时真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除了“百感交集”这四个字外,再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
看看窗外,不觉已是夜色深沉,墙上的挂钟刚指向一点。金城洗了把脸,使精神清醒清醒,再坐回大师椅上,抽了支烟,让情绪稳定下来,粗略计算一下白天赈灾所花的钱,约用去了八百大洋。
第二天清早,金城把姜雄、万良、莫七召到林氏宗祠,每人给了一大叠昨天的晚报,道:“今天我带二十名兄弟到灾场,继续赈济灾民。你三人每人各带五六名兄弟,拿上这些报纸,到城中各间店铺去募捐,小的店铺要他三五个大洋,大的店铺要他二三十个。要这些老板掏钱之前,”金城用手指指各人面前的报纸,“每位老板送一张报纸,上面都有各位的照片,要指给他们看,说明我们是募捐赈灾,要他们积点阴德。如果老板不肯捐钱,你们可以使些手段,但不可当街闹翻,更不可出手伤人——那样我们反而会名声扫地,有什么事待回来以后再计议。三位可是明白了?”
三人同声应:“遵命!”
“记住,”金城再平静地吩咐一句,“去的兄弟都要穿广龙航运有限公司的职员或工人服装,不要公开说自己是广龙堂的人。”
“是!”
说做就做,三人领命而去。待他们一走,金城自己便换上长袍、戴上金丝眼镜和毡帽,扮成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商人模样,带了何曙、史向杰、陈旺及其他十来名兄弟前往灾常这回他们也不必乘船了,直接浩浩荡荡步行而来。一路上碰上了三几个小报的记者,他们认出走在前面的正是昨天某张晚报称作“大善士”的金城,便走上来采访。金城对记者真是和蔼可亲,他边走边回答记者的问题,同时大谈本公司如何见义勇为、救急济难,同时希望省城中的商铺大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赈济灾民,广积阴德云云。
不一会便来到了第八甫,金城的四周已围上了七八个记者。那些灾民见金城来了,大都从昨天临时搭成的塑料布顶竹棚里钻出来,这个叫:“金先生来了!”那个叫:“金先生早晨!”“金董事长好!”一片瓦砾堆中好像立即又有了点生气。
金城向灾民们挥了几下手,叫声:“各位早晨!”然后吩咐何曙:“拐个弯到长寿路的大来饭店,叫罗老板把粥品车过来。要多少钱即时付给他。”又吩咐史同杰:“你带几位职工到各棚子去看看,见确实是没席没被或没衣服的,登记下来,置办一些,另外买些布料回来,给那些确实被烧光了的灾民。”
何曙、史同杰应声:“是!”带了一些兄弟出去。记者当然是赶紧将这些“功德”记录下来。刚一停笔,正又想向金城发问,只听金城大叫一声:“陈旺!”
上文已经讲过,金城在归顺林风平之前,陈旺已是他的手下。对这位堂主可谓是忠心耿耿。只听他也提高嗓门应了一声:“在!”
“这里是一袋大洋,”金城高声道,扔给他一个小布袋子,“你带上三位职工,每一户灾民发一个大洋。”
灾民中立即又是一片欢呼声。
金城笑了笑,让记者在后面跟着,带着其他几个兄弟到灾场四处走了走,再到各灾户的竹棚看了看,听听某些灾民的诉苦,见是不必花一个大洋便可以解决的,便要手下立即去办。
金城这几招已足可以叫记者们“笔下生辉”。当晚的报纸,不少标题便是“广龙航运公司再襄义举金善士又一次慷慨解囊”、“金董事长善举灾民深感五内”之类。使金城的名声比昨天越加响了。
记者们“抓”够了“料”。便一个接一个的溜了。金城看看怀表,已是上午十一点,心想要做的已做得差不多了。
四庙善堂的人今早来了,民政局的人在继续清理灾常金城便打算收队回小洋楼吃饭。正要举手一挥,突然看到陈旺从远处跑过来,自己便立定不动。
陈旺来到金城跟前,低声道:“城哥,来了一帮乞丐,要求赈济。我给了他们每人一碗粥,一个包,但他们吃了后仍然赖着不走,要不要把他们打出去?”
金城想了一下,道:“带我去看看。”
来到路边,只见十来个衣衫褴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