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是在就要上山前的一刻跟母亲与姐姐走散的。母亲肩上的包袱丢了——那里放着全家仅有的三个银元和最值钱的衣物,金城挣脱了母亲拖着自己的手,跑回头去捡,结果,人潮立即把他与母亲冲开,他自己也几乎被人潮冲倒。
他一抄起包袱就往回追,但终是迟了,已找不到母亲与姐姐的踪影。看看四周夜色沉沉,树影人影一片,惊恐的呼叫声与吓人的枪声混在一起。在这种恐怖的环境中,一个十四岁的小孩毕竟是有点慌了。他大叫了几声“娘!姐!”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个男人惨叫一声,中弹倒地,不觉吓得一下呆住,幸好他随即急中生智,一转身蹿上了旁边的一棵大树,把身体隐藏在浓密的树叶中。
这时,能逃的村民已经逃了,能躲的也已躲起来。从镇头那边冲过来的已不是镇中的居民或村民,而是一个高举手枪的土匪首领和几十名手持长枪的土匪。只听土匪头在大叫:“冲上山去搜!见男人全部打死!谁抢到东西属谁!年青的女人统统带走!捉到一个赏十个大洋!”几十个土匪齐声应和:“冲呀!发财啦!”
枪声混和着惨叫声、呼叫声在镇中和山上回响,直响到将近黎明,群山才逐渐回复死寂,镇子中则传来了女人的哀号声和男人的吆喝声,噪吵了一会,这些人声渐远,镇公所所在的地方随后冒出了浓烟,接着出现了冲天大火。
很明显,土匪已押着那些被抓到的女人趁天亮前走了。
那些没被打死也没有受什么伤的村民从各自躲藏的地方走出来或从山上走下来,一同冲进镇中救火。
起火的是两处地方,一是镇公所,一是镇长的家。镇长全家人已被乱刀砍死,其大女儿赤身裸体,显然是被先奸后杀。墙上有八个血字——显然是醺死者的血写上去的:“杀我胞弟现报此仇”。
镇中几乎没有哪家不遭到洗劫,土匪没把整个墟镇烧掉,看来已是很有良心了。章记杂货店被抢掠了大部分的布匹,而且被打砸得一塌糊涂,不过,马洪章已看不到了,他和金英耀一样,被土匪打死在山上。
镇中幸免于难的村民埋葬了死难者,一部分人随后向东逃亡。金城四处向人打听母亲、姐姐与欣欣的下落,村民们大都认为,既然死难者中没有她们,那就很可能是被土匪捉去了,要不,便是掉到了山崖下,而那个地方是没法下去找的。
金城抱着那个包袱——为了捡回它而失去了亲人——嚎陶大哭,董桂香抚摸着他的头发,道:“金城弟弟,章记杂货铺我打算把它顶出去了,你既然已经没有亲人,就跟我回湘乡吧。”
金城抹了眼泪,道:“多谢你,桂香姐。不过我要去找我妈妈、我姐姐和小欣欣。”
董桂香和众村民都劝金城:“小鬼,崇山峻岭,连绵几千里,你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你也救不了她们回来。土匪一枪就把你崩了!”
金城不听。第二天黎明时他悄悄爬起床,也没向董桂香告别——他怕她拦阻,便背起被席,挽着个小包袱,离开了章记杂货铺,走出黄材镇,沿沩江逆流向西走去。他听一些村民说,一百多名土匪便是分乘多只竹筏沿沩江顺流而下,偷袭黄材镇的。
一个十四岁的小孩,便这样开始了独自沿途行乞、寻找亲人的流浪生活。他走过了清塘铺、梅城镇、冷水江等地,真正地进入了湘西,进入了雪峰山——我国地势第二级阶梯的东缘。他每到一处都向人打听:“有没有听过到有土匪从外面捉了些女人回来?”或者:“我的妈妈、姐姐和妹妹被土匪捉走了,请问大叔、大娘有没有见过被人捉回来的女人?”
路上不少人可怜他,给他饭吃,有的还让他住上一宿。但大多数人都劝他不要再找了:“孩子,回去吧。荒山连绵,土匪四处乱蹿,是找不到的。就算被你碰上了,人家知道的也不会告诉你,第一不想土匪来报复,第二不想你白白去送死。”
但金城仍然继续找下去。他不知道该往哪儿找,他听人说,土匪出没在丛山之中,于是,他就在山中找。很快,严冬降临,湘西山中大雪纷飞,天地间混合成灰蒙一体。在当年这莽莽林海中,荒山野岭里,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间,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背着他的被子、挽着他的包袱,在蹀躞而行——他似乎成了当时当地的唯一生命。
在丛山中渡过了漫长的冬季。金城的幸运与不幸是连在一起的:他幸运,因为他竟没有碰上土匪,也没有因饥寒而死;他不幸,也是由于他没有碰上土匪,因此也就找不到他的亲人。不过,这次孤独的流浪培养了他坚强的意志、刻苦耐劳的精神,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财富”。
到第二年的开春,金城终于失望了。他明白,继续这样找下去只是徒然。他离开了山区,向东走;但他没有向人打听去黄材镇的路,而是走过了桃林、湘乡、湘潭,去了位于长沙以南一百多里的株州。
从离开家乡时的两家人到现在只剩下孤独的自己,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为沉重的打击,何况对于一个为找亲人而在丛山中度过了严寒冬季,虚龄又只有十六岁的孩子!
金城哭了。
他已是脸黄肌瘦,严重营养不良,个头又不高,加上株州是一个比长沙更小的城镇,城中却同样是随处可见逃荒来的人,这更使他没法找到工做。为了生存,他开始偷窃——不偷穷人的,偷商店和有钱人家。
他一连几次得手,偷技也越来越高。但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次他在一间饼家偷面包,就在离开门口时被发现了,几个店员揪住他,痛打了一顿——他已饿到手脚发软,又是以一对三,形意拳学得再好也没有用,幸而他懂得保护自己,没有因此而留下内伤。
他被人扔到街头。
他扒在地上,瞪着一双怨毒的眼睛,看着一双双脚在自己的面前走过。当时的那种感觉,是只有一个遭受了极大侮辱而又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