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泽的生活令我感动。
——一个多月之后,我在拉萨收到了德庆群宗母女二人的信,信中夹寄了一张从印刷低劣的画报上剪下的一张花花草草的画片。九岁女孩用工整的喇嘛字体写了一页纸,德庆群宗翻成汉文一并寄上。信封背面殷殷写着:“种花人盼着花开,寄信人盼着回信”——在嘉黎县城又住了几天,度过一九八六年的国庆节。雨初在此县工作过几年,自然有许多故人。无所事事的我也随之一一拜访。这个县有个有名的麦地卡区,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大牧场。老同学雨初差不多十年前就在那里当过一年区文书。他当年的上司,麦地卡区委书记桑麦现已调来县城当了县法院院长。我们就在这位又黑又胖又热心的中年人家里喝茶闲聊。
我没去过麦地卡,因为没去过,倍感那里传奇而迷人。光这名字就有些怪,说起它,如同说起委内瑞拉哥斯达黎加,迷迷茫茫,浑浑沌沌,不可想见。在这片藏北东部少有的高山牧场上,老同学真正过了一段闪烁着凄厉光泽的生活。想想看,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才从现代都市走出来,一步跨进漫无涯际的草野荒原,置身于同前二十年文明教育毫无共同之点的环境,语言不通,蜡烛照明,酥油糌粑为主食,整个麦地卡大草原只他一位异族人,既要学藏语,又唯恐把汉语忘了,拼命地大声读书。同时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根青菜。他和区委书记一道下乡,驮上马背套,骑上马一走就一天,夜晚露宿荒野,装上一军用水壶白酒,咕嘟咕嘟像喝开水。初夏季节里大雪封了山,他骑马整整赶了八天的路才到了地区所在地的那曲。后来地区调动了他的工作,他把简陋的行李收拾好,拿马运到从嘉黎至那曲的公路上,日复一日地搭过往车辆,四天里没一辆车肯停下。好心的道班工人搬来圆木横在路面,截住一辆军车,才讲好了搭车事宜,一挪开木料,那车又飞也似地溜了。气得那位藏族工人大骂驾驶员的良心坏了。从那时起,雨初打定主意要当官了,当了官搬家肯定有专车。后来他果然当上了地区文化局局长。
他当了一年麦地卡人,居然没听说过发生在该区境内的“山动”现象。好几个“嘉黎通”告诉我们,从麦地卡区驻地往东骑马走上两天的章洛乡里,冬季可见“仁归”(山动)现象:山起山落,升沉消长,牛一样牴架……神了。
于是我们就问桑麦,果真有山动这回事吗?旁边一位牧民打扮的壮年人搭上了话,他是麦地卡区供销社的干部,到县上办事顺便看望桑麦。他说自己亲眼见过。时间是在最冷的冬日里,最晴朗的早晨,太阳刚射出光芒,就见东面的山运动起来了,起起伏伏,此起彼伏,有的山凌空飞起,有的山爬到邻近的山上,有的山碰撞得弯曲了,下有缝隙可见蓝天……
此外,麦地卡的草场还有自燃现象。
说不定它们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物理现象吧,大家谁也说不清楚。老院长又讲了他们最近了解的一个情况。就在我们到达嘉黎县的前一阶段,全县风传开阿扎神湖显示种种异常现象。当地牧民听见湖中有枪炮声,并见硝烟弥漫。他们看见有两队人马在交锋。一队穿黄衣,一队穿白衣,后来穿白衣的人马被赶回湖中。最后一位骑白马的人出现了,似乎在做调解,最终归于和平。
此事一经传开,大家议论说这是不祥之兆,预示了天灾或战争。往常阿扎湖也显示图像,不过都是草原呀帐篷呀牛羊呀一类海市蜃楼,这一回非同寻常。
考虑到会不会有人故意蛊惑人心,老院长他们正式着手调查此事。先是说阿扎湖周围的人们全部看到了,一询问,根本不是这码事,说只有十多个人看到,一一追查下去,方才落实:只有一个人亲眼看到这场湖中之战。鉴于那人是个忠厚老实。从不讲假话的牧民,就未予深究。大约也是某种物理现象,只是对那些影影绰绰的图像解释有点问题吧。
同时,阿扎湖也同别的湖一样,有关于湖牛湖羊的传说。人们习惯于这说法,若说某湖没有牛羊的话,他们会认为那才真正反常。
不是相信事物果真如此,而是相信事物本该如此——就是这个民族本质的思维方法,人类天性之一。所以幻想与传说才成为藏北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我也入乡随俗,不由得认起真来,煞有介事地寻访湖羊湖牛目击者。许多人向我描绘湖牛怎样凫上岸来与家牦牛交配,结果生下的小牛毛稀尾短。在双湖的尼玛区,我终于找到一位曾与湖羊打过交道的区干部索朗班觉。
索朗班觉今年五十二岁。那件事发生在一九五六年。当时他给奇林湖畔色宗地方的牧主桑阶当牧奴。那个夏天的早晨,他忽然发现羊群里多了两只奇怪的羊子。个头虽与家羊差不多,但腿细而长,羊毛疏落。最怪的是脸颊都是蓝色的。正疑惧间,有位老人来证实这羊子是奇林湖湖羊。牧主也很高兴,说他父亲那一代也曾来过一只湖羊,是发财的吉兆。此后索朗班觉又放了三年羊,那两只湖羊始终跟随着。不过与家羊不合群,吃草时与群羊保持一段距离,夜间卧在圈门口。都是公羊,但不与家羊交配;羊毛一直稀疏无法抓绒剪毛。三年后就是西藏民主改革那一年,索朗班觉参加工作走了,再也没听说那两只湖羊的下落。
另外还有关于湖怪的传说,几乎每个湖都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难以事事眼见为实。所以对此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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