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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阅读(2 / 2)

江复带来一个很糟的消息:袁崇焕杀毛文龙了!袁崇焕列了他十条罪状,但李春烨还是感到震惊。毛文龙是很多毛病,但他对后金坚决不降,对内部上下很会笼络人心,李春烨的心实际上都服了,怎么还没说服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他部下不服怎么办?那个岛乱了,后金没了牵制,集中力量往山海关来,怎么办?

过了三个来月,江复带来一个更糟的消息:袁崇焕入狱了!原来,后金久攻不下袁崇焕镇守的辽东防线,又没了毛文龙没了后顾之忧,便突然绕开辽西走廊,转道蒙古,长驱而入,直逼京城。袁崇焕连忙回师救京,逼得后金撤了,但是传闻他暗通后金。崇祯皇上大怒,朝野一致谴责,京城百姓也个个愤慨:原以为他是个抗敌大英雄,哪料会勾引敌人直逼皇上?还有人指控钱龙锡,说他与袁崇焕同谋。钱龙锡是刚刚主持过钦定逆案的功臣,但抵不过卖国大罪,也给打进死牢。钱龙锡急了,连忙申辩说:“我跟那蛮子怎么同谋呢?他刚来拜见皇上时,我看他其貌不扬,就跟同僚说过‘这人恐怕不能胜任’。”连钱龙锡都反目,看来袁崇焕这回没救了!

难怪一直收不到袁崇焕的信!袁崇焕难得善终,似乎也在李春烨的意料之中,但他万万没料到会是通敌罪。袁崇焕怎么可能通敌呢?他实在不敢相信。是不是有人陷害他?不至于吧,即使魏忠贤那时候,也不会拿通敌这样的罪名来治谁。这么定罪,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不敢相信。他还不敢相信钱龙锡。钱龙锡有没有跟袁崇焕卖国投敌我不知道,他们亲近不亲近我还不知道?怎么能说嫌袁崇焕相貌差就没亲近他呢?这世道,没个定数,什么事都不堪料想!

李春烨又想:本朝有“八议”规章,即在惩处重要人物时有八种特殊情形可以减免刑罚,这“八议”是:议亲、议故、议功、议能、议勤、议贵和议宾。袁崇焕不仅有勤,还有宁远、宁锦、京师三次大捷之功,肯定能将功抵过,化险为夷,大不了丢个官。如今这世道,丢官未必不是好事。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回邵武来当县令吧,咱们把酒话桑麻。不当县令也罢,无官一身轻,移情山水,优游林泉,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怡养天年,多好!李春烨盼着袁崇焕出狱。

不时从北方传来不好的消息:陕西、山西一带的饥民李自成等人纷纷揭竿而起,官军要东北、西北两头应付,到处乱哄哄……

八月底,李春烨突然收到王可宗的信。他已擢为工部左侍郎,好久没信函往来。李春烨以为人走茶凉,何况这两年命运未卜,他也回避,无可厚非。现在案子定了,他特地写上一信表示安慰。但他没有多叙自己的事,而大谈袁崇焕——

朝中有些大臣替袁贼喊冤,军中和民间也不乏其人,祖大寿将军拿着自己的官诰和赠荫要赎袁贼,关外天天有将吏士民到督辅的府第号哭鸣冤,愿以代身。直隶书生程本直甚至说“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但朝野更多人认为:袁贼通敌,实在是罪不容赦。我真后悔没能早看清这个卖国贼的真面目,居然也敬重过他。

凌迟袁贼的消息前一天就传开,人们奔走相告,纵情欢呼,说明天不仅要活剥那个卖国贼,而且要生吃那个老贼。生吃了他才解心头之恨,才能保我大明江山千秋安稳。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我便赶往西市,可还是来迟,那里已经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挤到街边一家布店。人们纷纷买蓝布做旗帜和横幅,印上标语,称道凌迟袁贼是大快人心事,称颂皇上圣明,这家布店的蓝布给抢购一空。这布店老板姓汤,说着地道的北京话,就是恩公说北京人吵也好听的那种话。他爱国热情非常高,主动拉着我说:“站到柜台上看吧,反正没生意做了!”我跟他真的站了上去。

叠起江南恨六(4)

太阳出来了,灿灿烂烂,直晒整个场子,还斜斜地照进布店,照得我睁不开眼来。我想下柜台避一避,可我怕一下去被别人占了位子,只好忍着。好不容易等到巳时,忽然一阵喧哗,袁贼终于给押来了……

太吵了,什么也听不清楚,只闻很多人异口同声地数一刀两刀三刀,数到后来有些乱,发生争执,但大数差不多,直到三千五百四十多刀。太远了,只见远处观众人头攒动,我根本看不见怎么剐那老贼,只见不时有人挤出来。他们从刽子手那里买了那老贼的肉,出来炫耀,然后当众生吃,得意非凡。汤老板的儿子也抢购了一块肉,只有指甲那么大,心疼说花了一两银子。汤老板斥责道:“生吃卖国贼,保我大明江山稳定,花它个百十两也不冤!”他早备好一碗酒,接过肉就吃。他不舍得独吞,只咬小半,狠狠地咀嚼一番,一下咽进喉咙,然后喝一口酒。他嘴角都是血,没顾得上擦,便说:“真解恨啊!来,这位大人也尝点儿!”

汤老板把那丁点肉慷慨地递给我。昨晚听人家说时,我也想过要生吃那老贼一块肉,可现在真的看到,看到那肉还血淋淋,却吓得把手缩到身后……

“畜生!”李春烨轻轻地但是狠狠地骂一声,甩下信笺,闭上两眼,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默默地流泪,为袁崇焕。何苦啊,安安心心当个邵武县令,哪会有今天?再怎么样,死个全尸是有啊!他恨京城那些百姓,简直是禽兽!偌大的京城,简直是丛林!崇祯皇上……哦——,皇上!朝野上下,哪还有礼?哪还有义?哪还有廉?哪还有耻?四维不张,国何以立?李春烨恍惚记起谁说过:大明皇上,好像都跟大明王朝过意不去似的,一个个争着糟蹋它,似乎不把它毁灭心不甘。是啊,你看,万历皇上几十年不上朝,天启皇上把权柄委以太监,现在崇祯皇上又滥杀中流砥柱,这天下经得起几番折腾?可是,天下是皇上的,皇上都不心疼,我心疼有什么用?

李春烨的心死了!这世上如果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话,那只有亲人,包括弟媳景翩翩。当然,他对她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弟媳。如今,他更深刻地感觉到:她是他的灵魂!他不能没有她,仅仅有她的文字还不够,他甚至需要她……够贪婪了!有了女人的身,还想要女人的灵魂。现在有了景翩翩的灵魂,还想要她……噢——,快来吧!这人世容不下我们,我们追仙去!

景翩翩仍然着男装来,但李春烨如实告诉江复。江复不仅有文采,还有一副好身子,又是忘年交,现在去游上清溪,得请他帮忙。上清溪在泰宁城东北,才十余里地,但那一带荒无人烟,难得一两个人去游玩。前几年,泉州籍礼部主事池显方到泰宁,偶然听说,倒是去游了,还特地告诉李春烨,说那里比武夷九曲更妙。身边有这么个好地方,不能不一去。乘竹筏容易出事,景翩翩毕竟是个女子,不能没个帮手。

轿子到岚坑落下,一边吃午饭一边请人扎竹筏。景翩翩异常兴奋,翩翩然要走在前头,李春烨不让。俚语“七拦八挂”,是说蛇七月拦路八月挂枝,防不胜防。再说,这种地方什么猛兽都可能有。当然,毒蛇猛兽其实比有些人好,因为它们一般不会主动侵犯人。怕只怕不小心碰到它们,让它们对这么个弱女子也误会。李春烨叫江复走在前,拿根棍子两边草木敲敲,有什么也让它自行跑开。李春烨断后,两眼紧盯着景翩翩,以防有什么袭击她,包括弹起一根小枝条什么的,及时挡开,不让弹到她身上。

上清溪天为山欺,水求石放,水与石相搏击,出乎你想像的激烈。放筏而下,异乎畅快。转一景如闭一户焉,想一景如翻一梦焉,会一景如绎一封焉,复一景如逢一故人焉。不时遇滩,有惊无险。缓流之处,放心观赏两岸紧夹如高墙的悬崖,大小岩穴星罗棋布,千姿百态。赤壁如削,一尘不染。凹处丹红如桃,凸处或赭黑如油,或长满苔藓。低处多长还魂草和兰草,稍高处长一些小杂木,有几棵小枫树长的溪涧……

到栖真岩,弃筏登岸,直上岩寺。千年之前,那梅子在这炼丹。据说,有一个丹炉迄今留在一根柱子底下。李春烨早年到过,对这里一草一木都不陌生。泰宁寺庙有好多在岩穴当中,僧道不分,奉祀则女多男少。栖真岩供的主神是临水夫人(靖姑),她是道教神灵。边上还有她的师妹,即护国夫人(九娘)和平闽夫人(三娘)。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们福建吗?”景翩翩忽然问。

李春烨猜着说:“山好水好?”

“不光是山好水好。”景翩翩笑道,“人更好!”

“人更好?”李春烨真想不通。“这话怎么说?”

“你们福建对女人特别好。你看,你们供的神灵,多半是女的。”

这倒是真的。除了临水夫人,还有妈祖,还有惠利夫人、马仙姑等等。正说着,有个一身着黄衣的男子出来,让李春烨大感意外:雷一声!

“禹门兄!”李春烨丢下景翩翩和江复,快步上前。

雷一声淡然笑笑说:“施主何急?”

“我是二白啊!”

“请用茶!”雷一声答非所问。他不再愤世嫉俗,但目中无人,尘封人世。

这时,边上一个小道士介绍说:“这是无怀禅师。”

前些年,雷一声当居士的时候就不认我,如今只怕六亲也不认。李春烨很无奈。借了一个房间,一行三人住下。

皓月当空,千山万水尽收眼底。李春烨提议出门赏月,景翩翩欣然叫好,江复则说受了些水汽有点不适,避而不去。

毕竟是山道,景翩翩不习惯走山路,何况是晚上,月光被大树遮挡。一不小心,景翩翩打个趔趄,李春烨慌忙去拉她的手,一过便放开。如此二三,她抓住他的手不放,挑衅说:“牵我一下也不想吗?”

“别说了,我长长的美人!”李春烨控制不住了,把景翩翩揽进怀里,猛吻她的热唇。“我简直嫉妒得要命!”

叠起江南恨六(6)

“嫉妒?嫉妒什么?”

“你说还有什么呢?”

“他是你弟弟啊!”

“还有……还有那个苏生?”

“哪个书生?”

“那个……你在《散花词》中写的。”

景翩翩忍不住笑了:“那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与他话别,还赠了诗:‘月出人未来,月缺人已去。好共借余辉,相求直至曙。’”

“你记性真好!”

“还有郭生,你寄他:‘兀坐掩房栊,捧心讵娇态?闻说金张儿,懒出堂前拜。’还有那个张孝廉,你送他:‘柳丝细织晓烟青,恻恻春寒长短亭。马度山腰蹄尚嫩,湿云如梦未全醒。’还有没姓名的,你写《寄远》:‘江上望归棹,君归未有期。试看圆缺月,是侬断肠时。’还有,你写《寄友》:‘蛾眉慵画镜慵开,裙减腰围自剪裁。二十五弦声欲断,偏留明月印苍台。’还有……”

“好啦!好啦——,别吃陈年老醋啦!那是以前。以前我要靠那些诗糊口,要靠那些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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