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绍的话说得使汪精卫大声地拍起掌来,他脸上又增加了几圈笑纹,每一条笑纹中都透出那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的风度,这种笑,能使他的对手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威慑。他一边拍手,一边说道:“季宽先生,我们这第一掌就拍响了啊,痛快!痛快!”他随即扭头吩咐担任记录的秘书:“请记录在案,季宽先生的话,可作两广统一决议案的第一款。”
汪精卫的话,虽然表面上是夸赞黄绍,其实是在夸赞他自己,黄绍当然听得明白,心中冷笑道:“我当省主席,一切还不是由我说了算!”
“现在,我们开始拍第二次了。”汪精卫举起他的右手,仿佛体育竞技场上一名权威的裁判似的,他又望着黄绍,“季宽先生,关于党务问题,本党中央要求在广西尽快设立省党部和各级机构,以推进革命。德邻先生和季宽先生已当选为本党中央监察委员,对此项工作,定会积极施行。”
汪精卫的话,说得实在高明,高明得使你对他的要求无法拒绝。关于党务问题,黄绍在来广州之前,已和李宗仁、方浩明商量好了,形势的发展,使他们对这个问题不能再顶了,也不便再拖了,他们决定把消极的态度变为积极的行动,由李、黄两人一手操办党务,请国民党中央派人来协助,这样既可把党权抓在手上,又可和中央达成某种妥协,可收到表里为用之功。因此,汪精卫的话一说完,黄绍便答道:“我和德邻同志都是中央监委,对广西省党部的工作自应义不容辞地主持,但我们对办理党务经验不够,恳请中央派员帮助。”
黄绍这句话,倒也合汪精卫之意,因为如果不给李、黄主持广西省党部,广西的党务工作便无法开展,现在李、黄不但接受了中央的要求,而且还要求派人去帮助,到时他便可派出自己的大批亲信打进广西各级机构中去,发展组织,培植势力,以控制广西。汪精卫脸上的笑容使人感到仍是那么有魅力,他那双灵活的眼睛也和他的脸一样善于表达复杂的不断变化的感情。尽管这些感情的真谛使人不易捉摸,但它们却能紧紧地抓住你,使你对他产生亲切,仰慕,对他的每一句话都笃信不疑。汪精卫这次举起了两只手,望着他左边的几位“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的成员,轻松地笑道:“怎么样?诸位,这次又可以拍响吧?”
“叭叭叭”谭廷率先拍起了手掌,跟着伍朝枢、宋子文、何应钦、李济深也拍起手来,会议厅里,气氛变得热烈了。汪精卫非常欣赏自己的手腕,他由一位竞技场上的裁判一下子变成了一名导演,他导演的虽然不是一场戏,却是一场历史性的会谈,一种历史性的创举。虽然他们双方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心底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和意愿,但是历史的火车头已经发动了,汽笛已经鸣响,他们都来到了月台上,谁不愿意登车前进呢?虽然他们目的不同,目标各异,前方等待着他们的也许是海市蜃楼,高官厚禄,鲜血尸骨,但是他们彼此都不肯放弃这个机会。这便是辛亥革命以来的历史!
孙中山和他的革命党人勇敢地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但是历史却以另外一种面目出现,它向国人推出了孙中山、廖仲恺这寥若晨星的伟大革命家,却又造就了许许多多变化不定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形形色色的革命者。他们大都才华横溢,少年得志,但可悲的是他们却是一批候鸟,以候鸟对对气候的变化的直觉来感应形势。因此,不但对他们自己,而且对整个民族、国家乃至那蜿蜒的历史长河,都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悲剧,这也许便是近代中国的一个缩影。
汪精卫响亮地拍了几下手掌,然后极有风度地将两只手朝左右摊开,那两只手摊开的高度、角度,都巧妙地停留在一个水平上,仿佛他两只手上各端着一个盛满水的碗。他望着宋子文和黄绍,说道:“下边谈财政问题,由子文和季宽直接交换意见,我等着给你们拍掌就是。”
财政部长宋子文是个矮胖的年轻人,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他一身西装革履,洋气十足,就连那圆圆的脸孔,看上也象一美元喜钱。他戴着一幅与众不同的镜片又小又圆又亮的眼镜,镜片后面的双眼,显得心事重重,仿佛一位在经济箫条中的大资本家,正日夜为振兴他的企业而操劳。宋子文在广州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人物,这名望倒不全是因为他的姐姐宋庆龄是孙中山的妻子,而是他出任财政部长以来,在整顿广东那濒临崩溃的经济,健全税收制度方面为国民政府作出了贡献。
他创办了国民政府的第一家银行――中央银行,并出任该行经理。宋子文是广州的财神爷,黄绍当然知道宋子文在国民政府中的地位,财政问题,是非同他较量一番不可的。事先已经商量好的,由方浩明来应付财政问题,在前面两个问题的会谈中,黄绍表现得开朗、积极而果断,已初步赢得了与会者的好感,棋局对他们有利。因此,汪精卫一说完,方浩明便抢先发言:“为了负担革命工作,完成革命任务,实现孙总理之遗训,则广西在理论与事实上均非将军、民、财三政与广东融合一体,直受中央支配不为功。省政问题、党务问题,汪主席及诸公已经拍掌了,关于财政问题,广西当然要受中央支配,由中央同统筹,互相调剂。”
方浩明在财政统一问题上表现出不黄绍更大的主动性和热情,因为广西是个穷省,财政一向入不敷出,他们希望通过财政统一,从广东得到补贴,至少,在军饷方面由广东负担一部分,桂军士兵每月饷银只有六元六角毫洋,而广东部队士兵每月则有十二元,相比之下真是太悬殊了。汪精卫见方浩明在财政方面毫无保留地愿与广东统一,他很是高兴,似乎已经忘记了在梧州的‘不快’,便再一次把两只手举起来,微笑着对宋子文道:“怎么样?子文,可以鼓掌了吧?”
宋子文用右手拇指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抚着鼻子下那一抹呈隶书体形的一字须,一丝刻板的笑容挂在那圆圆的脸孔上,毫无变化,仿佛是镌刻在一枚银元上似的。他是个洋化了的经济专家,但是他到底是个中国人,而且又正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经营他的事业,因此他既有西方经济专家的那种精明,又有东方老板的那种吝啬。方浩明对于财政的表述背后的意思,当然瞒不过他,关于两广财政问题,他心里早已有一本帐。他那心事重重的眼光,透过那两片又小又圆又亮的镜片,打量着方浩明,那眼色,极象一个富有的财主,正打量着一位到他府上就食的穷亲戚或者穷朋友,很有些不屑一顾的意思。
“iamnotamagician.”宋子文一开口便抛出一句洋话来,在座的除了汪精卫、伍朝枢外,其余都是纠纠武夫,听不懂宋子文讲的什么话。黄绍和白崇禧都感受到了宋子文那凌人的气势,但在财政问题上,广西穷,有求于人,他们腰杆子硬不起来,只得忍耐。
宋子文说过那句洋话之后,便低头看着他那一排细皮白肉的圆圆的手指,好象他那手掌高贵得任何人都没质格握一下或拍一下似的。汪精卫当然听得懂宋子文的那句话,他是个在政治圈子转惯了的人,在这种场合,他知道能打破僵局而使双方不得不接受的法宝便是折衷,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从而达成某种默契的谅解,以巩固其他已取得的会谈成果。他微笑着用一种超然的却又带着亲切的微笑,望了望宋子文和黄绍,说道:“两广统一是全面的统一于国民政府和本党中央之下,财政问题,自不能例外,即使目下有困难,也要达到形式上的统一。”
宋子文已悟出汪精卫这话的意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这才用中国话说道:“广东连年战乱,经济凋敝,民生困苦,甫经统一,而百政待举。目下国民政府已负担六个军的军饷,不瞒诸位,广东百姓连上街喝一口谅茶,家里死了人,都要征税的。因此,广西在财政上不能象前清那样,靠广东协饷,一切需靠桂省自理。”
方浩明的耐心本来就是极有限的,他一听宋子文要广西财政自理,这统一还有什么好处可言?他霍地一下站起来,气冲冲地说道:“部长先生,你大概以为我们将广西财政交给中央,对于你来说是做了一笔蚀本生意吧?我们经数年血战,才把全省统一,又击败东下欲染指广东革命政权的滇军,我们为巩固两广根据地,保卫国民政府,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将全省军、民、财各政整理就绪,双手毫无保留地奉献中央,而你竟不愿接收,硬性责令我们‘自理’,这是何道理?是要逼我们走联省自治的道路吗?我告诉你,湖南赵恒惕的代表从南宁跟我们一直到了广州!”
方浩明的话,顿时使会谈的气氛冷了下来,连一向老成练达的汪精卫,那始终微笑着的脸孔上,眉毛也往下压了压,那微笑也不十分自然了。因为不仅是汪精卫,就是其他人也怕广西脱轨而去,抓不住广西,广东的事情便不好办。黄绍和白崇禧也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方浩明,没曾想方浩明还有这样的火爆脾气。眼看着有些僵局,汪精卫最后只得祭起他的法宝――“折衷”。他看了看黄绍和方浩明,又看了看宋子文,依然恢复了他那政治家微笑的魅力,说道:“都是一家人,不讲两家子话,决议案上这一款就写:广西财政受中央监督。季宽先生、舒白、健生,你们就体谅一下中央的困难,目下桂省财政自收自用,待中央财政状况好转时,再解决你们的军饷,如何?”
李济深以目视黄绍,意思是要他别争了,反正自收自用,也没吃亏。方浩明怒气发出去以后,心中便感到一阵的轻松,他甚至还希望国民政府就此真的放弃了广西的财政,广西以后的发展,现在也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黄绍也感到宋子文不会轻易松口,在这个问题上闹翻了对谁也不会有好处,看着方浩明脸色铁青的闭口不言,他接口冷冷地说道:“既然汪主席说这么办,那就这么办吧。”
汪精卫见黄绍同意了他的意见,便又鼓起掌来,但这次只有他一个鼓掌,那掌声显得十分单调,好象深秋寒蝉的孤鸣。
“现在,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就是编军问题。国民革命军总监蒋先生委托何军长敬之(何应钦字敬之)与季宽先生商谈。”大概汪精卫也觉得这是两广统一中最感棘手的问题了,这次他没有再乐观地举起手来准备拍掌,而是朝何应钦和黄绍两人点了点头,请他们各自发表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