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到半年,冉老师儿子忽然来说父亲走了。家义惊愕地问:“咋会呢?”好像别人会骗他似的。他隐隐约约听说,这个儿子跟继父的关系一直不好,也只有他坚持姓冉,没有改姓。
儿子说,查出来是肝癌,根本没去住院,只挨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父亲独自躺在床上,没有一句话。眼睛盯着屋顶棚,好像上面在放他一生的电影,怎么看也看不到结尾。没听见他叫疼,可是靠床的那面墙壁,被他抠出一道道的深痕。指甲里嵌的都是黑墙土,有几个还殷殷地渗出血来。一次疼得昏迷过去,大儿子听见他清清楚楚说了句:“我是个教书的。”说得那么无奈,又那么肯定,好像前面就站着听他说话的人。他必得跟那人报个身份,或是做个交代,才能撒手西去。
益生堂第三章(18)
家义痛心地说:“既然这样了,咋不通知我们过去看看?”冉老师儿子说:“父亲特别交代了,不叫跟你们说。他说要给自己留点面子。”家义一时间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长衫、皮鞋,头戴呢帽,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冉老师,那个有着尊严的、儒雅的,连学生在课堂上吐痰放屁都要约束的洁身自好的冉老师。家义说:“我得去送送他。”
灵堂设在冉老师刚住了半年的巷道里,除了一张墨黑大奠字,其他啥也没有。家义问:“咋没找人给你爸写副挽联?”冉老师儿子说:“找谁呢?谁会给他写?”
家义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冲动,自告奋勇说:“这事交给我。”他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径自就往魏学贤那儿跑。进门正遇见汪洋出去,便问:“你爸在吗?”汪洋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擦着他的身子出去了。家义看看他的背影,心里有一丝恼怒。汪洋对他毫不掩饰的冷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总是他前脚进门,汪洋后脚就找个借口溜出去。
家慧正在屋里给魏学贤絮棉袄,见他进来,笑着起来让座。魏学贤听说是给冉老师写挽联,也不推诿,当即说:“你明儿来拿。”家义说:“灵堂都布置好了,现时就要。”魏学贤面露难色,但还是说:“这么急不一定写得好。你坐着等我,看写出来咋样。”
家慧沏了茶,让他坐着边喝边等。家义感慨道:“二十年牢狱之灾,回来不到半年,人不见了!”家慧说:“冉老师算是幸运的,好歹没把老右的帽子带进棺材。”家义说:“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人活一辈子,究竟是为了啥?”家慧说:“既为人也为己,多为人少为己。总之,活得别太糊涂,也别太明白。”家义便问:“啥叫糊涂?啥叫明白?”家慧想了想,说:“这可把我问住了。咋说呢?有时候明白就是糊涂,有时候糊涂又是明白。”家义说:“叫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明白了。”
魏学贤开门从屋里出来,接口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就是明白,做不到就是糊涂。”家义一时有些恍惚,像在思索,又像在发愣。家慧指着他跟魏学贤说:“大天白日的,坐这儿跟我钻牛角尖来了。”魏学贤笑笑说:“我听也是,明白人咋问出糊涂话来了?”他把手里几张纸递给家义。“你看哪个写得好。”家义来回看了几遍,有一副写的是:
为师也做囚也往事已矣是真非幻
怨天乎尤人乎没焉虽死犹生
家义指着说:“这副好,就是这副。”魏学贤看了,笑着说:“我也觉得这副最好。”家义把纸折一折揣进怀里,说:“我这儿就替冉老师儿子谢谢你。”
他刚走一会儿,汪洋就回来了。家慧问他:“二舅每次来,你咋都是一副冷脸。你到底为啥要对他那样?”汪洋梗着脖子装糊涂。“我对他咋样了?你们要我叫他我叫了,要我倒水我也倒了。还有哪儿不对?”家慧说:“我们叫做啥才做啥,就是不对。”汪洋顶撞道:“那以后叫做啥不做啥才算对了?”家慧气得说不出话,想打又不好打。
魏学贤说:“洋洋怕是风言风语听到些啥。”家慧说:“就是士霞,总喜欢在他跟前说些不相干的话。我说过她好几回,她全当耳边风。”魏学贤说:“他的身世早晚要叫他知道。只是他现在还小,我怕他经不住。”家慧忧心忡忡地说:“一旦知道亲爹亲妈的事儿,真不知这孩子会咋样。”
家义那边拿了挽联送过去。冉老师儿子念完,当即给家义作一个揖,流着泪说:“汪老师,谢谢你!我父亲有你这副挽联,多少也能走得踏实点了。”
家义在心里说:这不是我写的,我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只有跟你父亲一样,在地狱里走过一遭的人,才能这样去理解生死和荣辱。
出殡那天,大儿子捧着冉老师的遗像走在最前面。照片上的冉老师比自己的儿子还显年轻,浓密的黑发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眉宇间带着笑意,从中山装领口处露出的一圈白衬衣领子,格外醒目。
送完冉老师从山上回来,家义就想做一件事,一件从来不曾做过的事。很快等来了清明。家义没等天亮就起来了。李兰茹问他:“今天不上班,咋不多睡会儿?”家义支支吾吾说:“有事。”李兰茹不高兴地絮叨着:“星期天总是忙,屋里一点指望不上你。”家义说:“我真有事脱不开身。”
出了门,在街巷里三拐两拐,他一个人悄悄踱出城外,过了花溪河往东,一口气直奔家廉的坟上。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