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慧知道一出这个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赶紧上前来拦,被干部用肘子一挡,推出去好远。魏学贤横她一眼,三步两步就上了门前的台阶。干部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出门时,拿脚把门踢得咣当一响。
益生堂第二章(10)
家慧一个人坐在屋里,六神无主,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一会儿怕魏学贤跟别人硬顶,一会儿又怕他被人打。心急如焚地等了大约两顿饭的工夫,魏学贤终于回来了。家慧抓着他的衣袖上下打量,怕他在外面受了欺负。“天天这样逼,到底咋弄啊?屋里就这一个开水瓶,喝水、待客都靠着它。这日子简直快过不下去了。”
魏学贤梗着脖子,瞪着两眼说:“你去找他呀。你不是还在给他上烟吗?”魏学贤平时很少发火,甚至连重话都很少说。家慧委屈得眼泪直流,想要反驳两句,心里明白他也是被人逼急了,没地方发泄,就将火气压下去,走到墙角,一个人默默坐着流泪。
魏学贤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原以为家慧会争辩几句,自己好在争辩中找个台阶下来,没想到家慧一句话不说。他一时没了辙,上前劝不好意思,不去劝,又于心不忍。想了想,抬腿又往外走。家慧在背后喊:“你又去做啥?”魏学贤说:“我去买个瓶胆。”家慧说:“你也不看看日头,都啥时候了?”魏学贤折身回来,在屋里转了转,问:“昊昊他们去哪儿了?”家慧说:“叫我支出去了,我不想叫他们看见你挨骂。”魏学贤说:“明天我不去上工了,再到望夫山跑一趟。”家慧说:“这么跑来跑去,何年何月才算个头?”
第二天,家慧还没起床,魏学贤就动身走了。也许是天太热,也许是饿的,走到一个深潭边,竟然找不到前路。潭里的水如镜面一样平静。潭边的悬崖陡峭直立,倒映在绿得发蓝的水面上,和蓝天白云一起,构成一幅宁静的、浓淡相宜的画面。崖壁的石缝里长出几棵松树,倾斜地拼命向空中伸展着虬枝。他在潭边的大石上,找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坐下,从兜里摸出一撮烟丝,一块裁成巴掌大小的旧课本纸,把烟丝摊在纸面上,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捋成细细的一条,四指并拢,在左手掌心熟练地将纸搓成一个小卷,再把留出的纸边放在口里舔湿,抿一抿,一支烟就卷成了。
烟丝是汪洋到处拣的烟屁股,拿回家一个个剥开,晾干,慢慢积攒下来的。因为是在山里,又在水边,身上的汗慢慢干了。找不到前路,魏学贤索性在大石上安然地坐着抽烟。
中国人讲究士可杀,不可辱。他写过绝命书和绝命诗,可是最终却没有把这件事做彻底。活下来的理由很多:孩子的生计,美满婚姻,对事态的冷静观察,还有多数知识分子受苦在心理上形成的“我并不孤独”的归属感。既然大家都是罪人,罪名也都莫须有地相似,挨骂挨批已经成了一种集体受难行为,自己活着,就不孤立。
可是今天,他再也不想走了。澄澈的水面罩着一层诱人的宁静。他看着面前的深潭,想到自己只需朝前迈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心里非但不害怕,甚至有一种渴望。能把自己永远托付给一汪清水,远甚于日日在污浊的世间挣扎。庄周梦蝶,似我非我,非我似我。肉身与灵魂,究竟哪一个更真实呢?一支烟抽完,再卷上一支。他面前的大石上,横七竖八地丢的都是烟蒂。抽完最后一撮烟丝,他平静地拍拍手站起来。
灼人的太阳在天当中成了一个不能仰视的白点儿,四周的一切都被太阳炙烤得昏昏欲睡。魏学贤从大石上慢慢往下走,一直走到水边。因为没有风,水面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在阳光下碧绿剔透,像一块翡翠。他穿着鞋把脚探进水里,水立刻浸透鞋帮,接触到肌肤。在感觉到水的凉爽的刹那间,他的脑子陡然清醒了。但那股凉爽宜人的感觉,诱惑着他一步步继续向前走。一个安宁清净的世界,正温柔地张开双臂等待着他。
“嗨!嗨!”他恍惚听见山上有人在疾呼,但却像魔怔了一样继续往前走。水已经没到腰部。“嗨!嗨!”山上人更锐利地叫着。魏学贤抬头四周看看,发现一个人绕过灌木和山石,像猿猴一样身手敏捷地急速朝自己跑来。到了跟前,哗哗啦啦趟下水,扯着魏学贤就往岸上拽。“我在山上盯你半天了,看你在石头上抽烟,还以为你歇歇脚就走。”
魏学贤机械地被他从水里扯上岸,颓然坐在地上。从裤腿和鞋上流下来的水,很快在岩石上汪了一大片,然后顺着岩石的细小纹路向低处流淌。男人俯下身问他:“你有啥事儿想不开?”魏学贤低着头,心里有些沮丧,有些感动,又有点儿难为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人用右手指指一处背阴的地方,扯着他的湿衣服说:“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会儿。”魏学贤就湿着两只脚,被他扯着,走到潭边不远的林子里,找了块石头坐下。
魏学贤清醒过来,就看清他左边一只袖筒是空的。那人从裤腰背后抽出一只旱烟袋,夹在两腿中间,动作熟练地摸出烟丝装上,把火柴踩在脚底,喳一声点燃,凑近烟袋锅,把烟吸燃,然后递过来。魏学贤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平和,但里面包含着友善的试探。魏学贤默默接过烟袋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冲进他的咽喉。
山里,只要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就很凉爽。两人无言地坐着,一袋烟抽完,魏学贤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看独臂人左边那只空空的衣袖,由衷地赞叹道:“我看你一只手,做事还怪利索。”
独臂人笑笑,说道:“我这胳膊,是年轻时砍柴摔的。”他用剩余的一只右手比画着。“骨头从这儿支出来,把人都吓坏了。正是伏天里,没养好,只有截了。”他指指搁在一边的砍刀,“你别看我这样,一天还能砍百十斤柴。”
益生堂第二章(11)
他给自己又燃上一袋烟,问道:“你有啥事想不开,非要跳潭?”魏学贤就把街上逼自己下放的事说了。独臂人吧嗒吧嗒抽着烟,说:“兄弟,人活着就像熬灯油,啥时候油干了,啥时候才算完。灯里还有油,你为啥要叫它灭了?我断胳膊那年,还没成家。好多人都说我连媳妇都娶不成。谁知我不光娶了媳妇,媳妇还给我生了五个儿子。”他骄傲地将烟袋在空中一举。“大儿子都有这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