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等孩子们睡下了,家慧不知从哪儿摸出块锅巴塞给魏学贤,说:“晚上没吃饱,再拿这个垫巴垫巴。”锅巴很硬,拿在手里,像用水泥粘合成块的沙子一样。魏学贤凑近鼻子嗅嗅,没有米香味儿,一定是放了好多天没舍得吃,问道:“从哪儿弄的?”家慧说:“国华送来的,说是德成从他们食堂要的一点儿。我没舍得给他们打零嘴儿,都煮饭吃了,就剩这一小块。”
魏学贤低头看看锅巴,又抬头看看家慧。她的脖子瘦得像一根鸭颈伸出去,锁骨处一个深坑,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显出一大块阴影。魏学贤伸手捏捏她的胳膊,手里除了一根硬骨,再没有别的。他想起饿死的母亲,心里不由得一颤,说道:“你快瘦成个灯影了!”家慧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我们汪家都是筋骨人,自古没出过一个胖子。”魏学贤把锅巴掰成两块,一块递给家慧。家慧不接,说:“就这点儿东西,还推来推去的?”魏学贤说:“你要不吃,我也不吃。”家慧忙说:“我吃,我吃。”两人坐着,把一小块锅巴分着嚼了。
3
一九六二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要早,也停留得更久。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季节,给人们提供了更多生存的希望和可能。灾荒总算得到缓解,人们脸上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和轻松。人们的生活和心情,就像经过燃烧的一片焦土,重又顽强悲壮地焕发出勃勃生机。
家义和李兰茹就在这时商量着把婚事办了。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除了学校领导,别的老师一概不知。李兰茹也没有通知老家的父亲和姐姐,自己去买了一对新枕巾,一条新床单,带到家义的宿舍,就算完成了终身大事。
新婚头一夜,李兰茹说:“你给我吹段口琴吧,当学生的时候,我们都爱听你吹。”家义说:“我已经好长时间不吹了。”李兰茹说:“今天就算吹给我听。”
这话是随口说的,带了点儿新娘子的羞涩和娇柔,家义心里却重重一震,沉睡的记忆像尘封已久的线装书突然被人哗啦打开,书里的文字带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陈旧的味道浮现出来。他在李兰茹的注视下从抽屉里找出口琴,用手擦擦,轻轻吹出一串旋律。是《梅花三弄》。
李兰茹沉醉地说:“真好听!”家义刚吹了两段旋律,梅秀玉的影子便像幽灵一样依附在口琴上不肯离开,他不得不惊悸地让曲子戛然而止。
李兰茹意犹未尽地问道:“咋不吹了?”家义拿袖子抹抹口琴,说:“天晚了,再吹会吵了别人。”李兰茹又问:“那叫个啥曲儿?当学生的时候,我们在女生寝室总能听见。”家义说:“叫《梅花三弄》。”李兰茹叹息地说了句:“真是太好听了。啥时候有时间,再给我吹一回。”
文庙大成殿檐角上的风铃,在夜风中又开始了轻柔的、如歌似诉的细语。天上的星星快乐地闪烁着,像新人的眼波,流光溢彩。生活中所有的灰暗和恐惧都暂时远离,两个人都淹没在新婚的喜悦与冲动里。
李兰茹问:“在我之前,你一定还喜欢过啥人吧?”家义一个激灵,突然像在梦里,一时分不清手下触摸的究竟是李兰茹,还是梅秀玉。心神一恍惚,炽热的欲望骤然冷却下来。
李兰茹躺在下面,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不敢细问,只温存地用两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失望地看着已快要将两人焚毁的烈火莫名其妙地慢慢黯淡下去。
家义又困惑又沮丧地说:“我可能太累了。”李兰茹暗暗责备自己:新婚之夜,我干吗问出这么愚蠢的话。内心免不了有些沮丧,羞涩地低声说:“没事儿,累了就早点睡吧。”
睡到半夜,李兰茹突然被家义的惊叫声吓醒。开灯一看,家义头在枕上,一脸的汗,两眼盯着帐顶,好似还在梦里没有出来,喃喃道:“别怪我!别怪我!”李兰茹纳闷地问:“啥事儿别怪你?”家义听了一愣,这才像从梦里醒转,眼神也活泛起来,说道:“没啥,做了个梦。”
两人重又睡下。李兰茹听着家义粗重的呼吸,知道他还没从梦境中平静下来,便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胸前,像是护着他,怕他再被噩梦吓着。
家义虽然闭着眼,却再无睡意。他在梦里又一次遭遇了和梅秀玉的激情。可是两人在厮缠中像以往一样被人冲散,难以圆满。梅秀玉一脸哀怨地看着他,神情里又是失望,又是责备。家义委屈地辩解说:“你别怪我!我也不知这些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梅秀玉说:“既是这样,我就走了。”家义看着她渐去渐远的背影,嘶喊着追上去一把抓住。那人一回头,却是阚书记,惊得他一下就醒了。
他动了动身体,李兰茹也跟着动了动。他侧过身,把李兰茹搂进怀里,带着一丝歉意和罪恶感轻轻抚摸她。手到之处,就像羔羊走过草原,轻舟划过水面,一切都那么妥帖和柔软。李兰茹呢喃着回应他的爱抚,又一轮新的潮水席卷而来慢慢将两人淹没。家义身不由己又战战兢兢地走进了那个未知的领地。不再有闹市的喧嚣和人流的纷扰,更没有突兀而至的惊吓,他可以听任自己被情欲牵引着,或疾,或徐,或深,或浅,恣意逍遥。被他搂抱着的女人再不会像幽灵一样来去无定。他终于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中酣畅淋漓地成就了一个男人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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