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就剩了他们俩,阴凉的老房子立时安静下来。梅秀玉一身缟素,上着一件鸭蛋青的斜襟布长衫,袖口、领圈都滚着蓝边儿,下着一条玄青色湖州纺裤子,脚上一双黑灯芯绒布鞋。眉宇间隐含着一丝悲戚,脸上不见了红润,显得有些苍白。人也像是瘦了许多,那只翡翠镯子直落在手背上,斜斜地闪着冷光。
家义心里不由隐隐作痛,直想着能上前把那只手握在自己掌中,轻轻揉搓几下才好。空气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闷。
梅秀玉急促地说:“汪先生你忙着,我到前厅去等。”家义赶紧拦住她说:“我没事儿,你安心坐着喝茶。”梅秀玉便顺从地坐着不动了。家义问:“你还好吗?”梅秀玉答:“还好。”家义又问:“你大哥咋样?”梅秀玉又答:“他也还好。”家义说:“你比我上回见时可瘦多了。”这不是个问题,梅秀玉无法回答,一时哑口默着。家义也不知再说什么。
梅秀玉抬头看着他,两人便开始用眼睛说话。说着说着,梅秀玉的眼里起了雾水。她从衣兜里掏出条素色丝绢,捂在嘴上无声地饮泣,瘦削的两肩一抽一抽地抖动着。
一只麻雀不知从哪儿飞过来,落在天井的瓦檐边,一翘一翘地抖动着尾巴,显得那么纤巧、灵活,在灰色的天幕底下像个贵族似的左右顾盼。
家义看她愁眉泪眼,真想过去搂住。可是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而且随时都会有人到堂屋里来,他断然不敢那么做。他起身拎起茶壶,往梅秀玉一口没喝的茶杯里又加了点水,捧在手里递给她。梅秀玉伸手接杯子时,腕上的玉镯碰了他的手,一股凉意直钻进他心里。家义两眼潮湿地看着她,安慰道:“你不要太伤心,事情总会过去的。梅掌柜已经病了,你可不能再弄出病来。”梅秀玉呷了口茶,不易觉察地点点头。家义又说:“没事儿不要总在屋里窝着,出来走动走动,也能宽宽心。”这句话的语气透出几分亲昵,使梅秀玉心里禁不住颤了一下,幽幽地说道:“我这时哪还敢到处跑,屋里出了这样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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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一章(9)
瓦檐上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了一只麻雀。两只麻雀灵巧地转动着头颈相互顾盼。家义看见了,回头去看梅秀玉,发现梅秀玉也正在看他,他赶紧把眼睛错开。
茶壶里漏了几滴水在桌上。家义用手指蘸了左一下右一下胡乱画着。梅秀玉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里敏感地捕捉到了隐含的退缩之意,一颗心不由得一点点往下坠,坠得她下意识地向前躬了躬身子。她把茶杯轻轻放在桌上,站起来说:“汪掌柜八成已经把药弄好了,我去看看。”家义急得忽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拦住她道:“你别走,再坐会儿。”他伸出两只手,似乎随时准备把人拽住,不让她再往前挪动一步。
这时士云从外面跑进来,看见梅秀玉,觉得有些生疏,就站住了定定地瞅着。虽说是个小人儿,但突然夹进来,也使得两人难以说话。家义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地抓住梅秀玉一只手,拉着她就往自己房里走。梅秀玉手上挣扎着,一颗心却怂恿着两只脚跟在家义后面挪动。到处无遮无拦的,两人都不敢大声。
进了屋,家义反身把门掩上。两人面对面站着,胸脯一起一伏像野兽似的咻咻喘气。梅秀玉红着脸,又羞又恼地说:“汪先生,你这是干什么?”家义背靠着门,也顾不及挪椅子让她坐,只用目光网住她,冲动地冒出一句:“巴望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能看见你,你就不能多呆一会儿?”梅秀玉脸别向一边,紧抿下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溢出眼眶。家义伸手抓住她一只胳膊,捏了捏,叹道:“看看你,都快瘦成一张画了。”
梅秀玉体味出这句话里包含的爱意,心陡然变得像丝绸一样柔软,苦涩和惊喜交织在一起,使她泪不能禁。连日的伤痛和此时巨大的幸福终于将她击溃,她摇晃着几乎快要倾倒。家义顺势将她揽进怀里,梅秀玉发出一声小鸟哀鸣似的轻叹。家义只觉得天地一时间混沌成一片,一切都成了虚空,唯有梅秀玉娇美的身体在自己怀里颤抖着,还有唇齿间带着咸味儿的她的泪水。
梅秀玉开始还紧闭双唇,躲闪着家义的亲吻,渐渐酥软了身体。被唤醒的情欲烧灼着身心,使她忘记一切地回应着家义的爱抚,口里喃喃道:“汪先生,汪先生!”家义不回声,只一味地亲吻着,形如一个濒死的人终于有了解药,舍不得撒手。
好似一股兰香从梅秀玉嘴里飘出,她轻唤一声:“家义!”两只胳膊像藤萝一样缠了上来。
这一声轻唤,传达了梅秀玉内心一直深藏不露的感情,使家义再明白不过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已将自己一生的幸福交付给了他。他的眼里一时也是泪水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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