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p没说话,有一次我说我有一点累,他马上送我回家的。
忽然歌手开始唱生日歌了,我心里想我还真厉害,想什么来什么,可是喷焰火的蛋糕被送到另外一张台子上去了,我的眼神也飘过去了——还有别人过生日,给我气得够戗:这帮人没有别的地方去了是吧?都一块儿扎堆过生日干什么啊?烦不烦?
我和着jp去舞池里面蹦了一会儿,回到座上吃点水果喝点酒,又玩了好一会儿扑克,生日歌又响起来了,我心里想:这回应该是给jp唱的了吧?结果我又眼睁睁地看着喷焰火的蛋糕被送到别的台子上去了。有个瘦子过生日,身边围了一群人一边鼓掌一边笑,我看着更生气了:本来身体就孱弱,你还学人家在夜店里面过生日,过夜生活,你长那个体格了吗?
又不知道要等多久,jp拿着扑克说:“我还知道另一种玩法。”
我把手机拿出来了,“哎,我得接个电话。”然后我就离开座位了。
打来电话的是那个皮肤科的医生,跟我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我问他:“你在做什么啊?”
“准备睡了,明天早上有手术。”
“什么手术?”
他笑一笑,“给一个小孩子做手背植皮。”
我得说,他对工作虽然只是简单的说明,连一点描述都没有,但是让我觉得很敬仰。
“你呢?你在干什么?这么大的音乐声……”
我说:“我跟你说的,一个老朋友过生日,出来应酬一下。”
“别太晚睡了。”医生说。
“好的,谢谢。”
他是个态度明朗大方的人,他说:“我实际是想问你,你上次说去吃国府肥牛,什么时候?”
“嗯……明天我短信你吧。怎样?”
他笑起来的声音挺好听,“行啊,我睡了,再见。”
说出来惭愧,我上高中的时候很羡慕一种女孩,估计每个学校都有。
首先她们很漂亮,然后她们很受男生们的欢迎,然后她们有点不伤大雅的小脾气和任性。她们可能跟好几个又帅又高学习或者体育又好的男孩关系不错,晚上有不同的男孩跟她们一起骑车回家……
我是没有受过这等爱戴的,所以我有点羡慕。
忽然我觉得自己眼下的情况与当时我所向往的情景有小小的雷同了:我给一个法国人过生日,然后跟一个中国医生商量下次的见面。
我觉得原则上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的错误,我跟他们都不是男女朋友,都是刚刚认识,以后还不一定会怎样,我有个同学同一天相亲三次,然后在这三个人中选中两个进行下一步的约会,我没有她那么完蛋,我只是不小心同步了一点而已。
不过不知道是我年龄大了思维方式更加古板了,还是我对自己的谅解理由并不充分,总之我没有说服自己,我觉得一点都不高兴,我觉得不管老外还是老内,这两人我都挺烦的。
一个长得很像鹧鸪的歌手一边敲鼓一边唱:“想要买包长寿烟,发现我没满十八岁……”
一个女孩捂着嘴巴冲出来,“哇”的一声吐在了洗手间的外面。
我走回去,对jp说:“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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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生日快乐,不过,我要回家了。”我说。
jp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让人也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很平静。
他说:“他们还没有为我唱歌上蛋糕呢。”
我说:“是啊,不过我打算回家了。”
“这样……那好的,再见。”jp说。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后背靠在沙发上,手里是一杯酒,样子依旧是舒服而且温和,但是他没有跟我握手,也没有起身送我出门,甚至连别的话也不打算说一句。要知道他在这之前是从不欠缺礼数的,所以我以为他至少会送我到夜总会的门外……也许他早就察觉了我的心不在焉,也许他早就不满了,有些言辞激烈的话他可能不会说,但是他是用自己的态度来告诉我:无所谓。
我心里想:送不送又能怎么样?有没有所谓又能怎么样?
我站起来就走了,快到门口让一个人拽住了,回头一看,是小咏,旁边是她老公。
“你干啥去?”她说。
我说:“回家啊。”
“才十点多。”
“我头疼。”
小咏老公看不过去了,对她说:“人家要回家,你怎么管那么多事儿啊?”
小咏没再说话,我就走了。
我回了自己家,洗澡上床,睡觉之前看一会儿安妮宝贝的书,发现不够催眠就又看了一会儿唐诗宋词,发现更精神了就把书放下自己发呆。
我有几个高中同学在上海工作,是那种工作和生活都挺精彩的女孩,过年的时候我们见面了,她们就说,缪娟啊,要是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你,你好好整理描述,弄不好就成就一本《红楼梦》。她们当然是吹牛了,不过但凡吹牛的手里都得有牛皮一张,而我连牛皮都没有,日子如此平淡且乏善可陈,光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在脑袋里面谈恋爱了。
这时候,我觉得我的剧情很寂寞,jp是不会配合我的。
9把交往过的男友都变成自己的铁哥们儿,然后编织成很有力度的关系网
我睡醒了已经是夏天里巨蟹星座的第一天了,八点多钟正刷牙呢收到小咏的电话,我以为这个介绍人是来兴师问罪的,犹豫了半天才接,谁知道她在那边很惋惜也很温柔地说:“你跟法国兄弟这就完了吧?”
我想一想,“是吧……”
她说:“根本就没相中对不对?”
她这样可把我给问住了,“……哎呀,也不能那么说,但是昨天晚上确实不太和谐,再说了,这人在中国也不常驻,我怕浪费时间。”
“说得也对……”小咏毕竟还是自己人,“以后姐看到好的,还给你介绍啊。”
“嗯,先谢谢了。”
“不过,”小咏说,“其实你打个电话给他也行,说点什么,解释一下呗。”
我听了有点不太高兴,“你不是要我道歉吧?我可没做错事情。”
“不是,你不知道,你来之前他跟他们都说你的好处来着。”
“说我什么了?”
“说你聪明,法语说得好,还会讲笑话。”
我听到这里,仿佛就看见这个脑门又圆又大的家伙,这个并不爱说话的家伙跟别人这样夸奖我的样子了,我的心里就有点不太好受,半天才说:“哦,我知道了……”
说起来,在我跟jp的交往过程中,包括这一次和之后每次波折,每次快到要分手完蛋的时候,总能力挽狂澜改变局势的是我的一个比较龌龊的,想要占便宜的心眼。
我在培训中心教书,来学习法语的大部分是一些想要去法国留学的学生和想要移民加拿大魁北克的成人,在办理签证手续的时候,如果能得到外籍人士的邀请或者担保,那么成功率就会得到相当大的提升。
我想无论如何我跟jp约会过几次,而且他对我颇有好感这件事情也是真的,为什么我不能像某些女孩那样把交往过的男朋友都变成自己的铁哥们儿然后编织成很有力度的关系网呢?为什么我不能跟他保持良好的关系从而为我儿子今后去法国留学建立一点基础呢?他人品不错,从他的圆脑门和圆下巴那里就能看得出来,求他办的事情也许能够帮忙……
而且,还有小咏的关系在这里,小咏是给他打工的,我不能让小咏那么为难。
也许,我确实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让这件事情不要结束得太过尴尬。
想到这里我就给jp打了一个电话,没几声他接起来,在那边对我说:“你好,claire。”
“你好,jp。你在忙吗?”
“是的,我马上就要开会了。”
“哦,”马上要开会就是还没有开会了,那么我可以把话尽快说完,“我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想要跟你说,我昨天不舒服所以提前走的。”
“是的,我明白。”
“每次跟你见面,我都挺愉快的……”突然结舌,打个草稿就好了。
“……”
时间紧迫又欠缺灵感,于是问候语过后,我省略了正文直奔结尾了,“反正以后你再来沈阳,记得找我吃饭,哦,我请你吃饭,然后你这边需要什么,我能帮忙都帮忙。行了,就这样,你去开会吧。”我说。
……
电话没有被挂断,我没有听到忙音,所以也没有放下手柄。
如今我把故事给大家讲到这里,也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首先放下电话其实就是因为我在等待着些什么。
我在等待些什么呢?
jp的一点反应?一点回应?一点惋惜还是一点转机?或者我瞪着眼睛,一下一下地踢着墙角在等待的就是我的爱情?
“claire,”他过了很久才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请说。”
“你有几个男朋友!”jp慢慢地说。
……
他用的是现在时,他问我“有几个男朋友”,大哥的一个问题又把我给问蒙了。我连一个真正的男朋友都没有过,我耐着性子陪他吃饭散步,还曾经诚恳地下决心要把他愉快地欢送走,如今被这个人问我“有几个男朋友”?我还没被人这么诘问过呢。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脸色,我的脑筋又短路了,我说:“你怎么能这么问?”
“听我说,我现在就要进去开会了。我们晚上能不能见一面?”他说。
“行。”我说,我马上就答应了,这时候我缓过来一点了,脑袋里面想着八国联军,想着圆明园,想着他刚刚问我这句话,想着我还曾经可怜他一个老外孤身一人在沈阳出差,所以我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陪他,我真是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我真的想对着他发泄出去,今天晚上见面很好,“你等我短信吧,哪里见面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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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我们是在沈阳北站附近的必胜客见面的,一个靠窗的位置,我提前十五分钟,他到的时候身上还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我起身,我们握手,然后拿着菜牌点了一张比萨,一盘面条,一份鸡翅,一份羊排,还有两杯饮料。
食物上来之前我问他:“你没有回酒店是吧?”
“没有。”
“在这个城市里,你对方向有概念吗?”我说。
“有的。”
“你不回酒店而直接过来这里是因为酒店在城南,而这在城北,那样来回走太费周折了,对不对?”我说。
“是的。”他看着我,手臂架在桌子上。
“我家在哪里你差不多知道,比这里还要往北,离你的酒店还要更远,对不对?”
“嗯。”
“可是每次我都从北到南,穿过这个城市去你那里等你下班,等着跟你吃顿晚饭,jeanpaul。”我说,“如果我坐出租车,可能要花掉我在大学一整天的工资,如果运气不好打不到车,我只能坐公共汽车,我得搭上两个小时。每次跟你见面之前,我得洗洗手,因为我很爱出汗,坐车的时候手里黏黏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饮料上来了,我饮了一大口,一只手撑着额头,我不是要做一个造型体现我的忧郁和敏感,我确实有点头疼,我说:“jp,今天早上你问了一个好问题,你问我有几个男朋友……”
他抬头看看我。
“这很没礼貌,无论在中国还是法国,对吧?”
“是的,很没礼貌。”
“你算什么人?我对你做了什么?你敢跟我这么没有礼貌。”我的手紧紧抓着水杯,“我……”
“听我说,”忽然这个无礼的法国人又把我的话打断了,这个时候他看着我,呼吸很急,他比我更激动,脸都涨红了,“听我说,claire,我很后悔问你这个问题,我很抱歉。只是因为,因为我不高兴,我非常不高兴。”
“你高兴还是不高兴,那不是我的问题,jp!”我的声音高了许多,因为我觉得他不仅无礼而且自私,“除了昨晚我不愿意应酬,无论如何,我对你还是热情的,公道一点说,是不是?”
“……为什么不是你的问题?claire,我不高兴,因为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专心工作,因为就算我在工作的时候,我也想着你……”
“……”
他的这一番话就像我熟睡不醒、眼看要耽误上班的时候,有人提着耳朵把我叫醒,疼痛又及时;又像我正渴的时候发现一口水井,打上来都是可乐,冰凉又解渴;又像下了班很饿很饿的时候,一进家门,发现我妈刚刚做好了韭菜合子,味道很冲但是美味又顶饿!
我在这丰富多彩乱七八糟的情绪和震动里说不出话来,看了他半晌,仍然负隅顽抗,固执地又愤愤说道:“有什么用?!反正没几天你就要走了!”
他的手伸过来,把我的双手握住,“这里的生意谈得很好,我是要回来的。你为什么不信?claire。”
因为我有点小悲观,因为我不愿意因为希望落空而受到伤害,所以我不愿意相信。但是现在我觉得这好像,已经不是理由了。
在我又一次词穷的时候,比萨和鸡翅上来了。
“我去洗手间。”我说。
“好。”jp说。
这家必胜客的洗手间打扫得很干净,芳香剂是蓝莓味道的。吃饭的客人不多,洗手间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坐在洗手台旁边想事情。
刚才的剧情和台词很肉麻也很浪漫,我一直以为我的情节没有人配合,大哥一出手居然就把台本给改了,于是事情好像有点不受我的控制了。
不过是不是我来控制又能怎么样呢?
原来他工作的时候也想着我(说到这里真是让人得意啊),原来他是喜欢我的。
我怎么这么笨?我早该知道。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他会工作那么辛苦那么久还要跟我看晚场的中文电影?所以对于这个忙碌的法国人,我比他的时间更重要。
八月份的时候他会回来的,他不回来又如何?
哪怕在他回法国之前的这么几天,我们也可以谈一场好的恋爱。
我想到这里,觉得受到了鼓舞,又觉得很感动,不知道是不是生理期的缘故,我的鼻子发堵,然后眼泪便流出来了。
可能是我在洗手间里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时间太长了,jp在外面敲敲门,“claire,你还好吗?”
我赶快洗手擦脸,嘴上回答:“我就来。”
我从里面出来,他在门口等我,我们离得很近,jp低头看我说:“你没不舒服吧?”
“没有。”确实我好像头疼都好了,“这个洗手间不错,你也去参观一下不?”
“……”
“真的,比昨天夜总会的好。”我说。
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以为你喜欢那里的。”
“因为我以为你喜欢那里。”我说。
“其实不。”他说。
“我也不。”我说,“那里空气不好。”
他轻轻地笑了,“那以后咱们不去了……你哭了?”
可见凉水洗得掉眼泪,但是洗不掉发胀的眼睛。
然后他张开手臂把我拥抱住,长胳膊很好,抱得又坚定又温柔,我嗅一嗅,他身上有股桃子味儿洗衣皂的味道。
沈阳北站的必胜客真是个好地方,谈恋爱的情势瞬息逆转,来的时候我带着国恨私仇,现在我心里无比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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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我酒店的房间吧?”jp说。
“嗯?”我抬起头来,看看他的圆下巴。
他的手覆在我裸露的小臂上,轻轻抚摸,我怎么看都觉得他眯着的眼睛里面很情色,还费尽心思地劝哄着,“我只想跟你说一些亲密的话,就像刚才那样……不做别的事情。”
这是他第二次约我去他的房间了。
“不做别的事情?”
不做什么事情?这话说得真是做贼心虚,掩耳盗铃,说到底眼前这位还是个老实人。
大哥你还是想要趁着今天情绪激动,形势混乱来达到上次未得逞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可见无论你怎样想着我,你还是不了解我啊,jp。
我的手抱住他的腰,点点头,“这真是个好主意,jp。不过,今天晚上天气这么好,我们去故宫附近散散步会不会更好呢?我跟你说过没有?沈阳故宫也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了……”
虽然轻,但是我确实听到了一,声,叹,息。
10行走江湖,要想套得真话最重要讲究两个字:跳跃
沈阳北站必胜客一役可以说彻底改变了我跟jp之间不冷不热的状态。我自己的意识飘忽了好几天,在夜总会的别扭和冲突,我给他鬼使神差打的那个电话,他涨红着脸说:“我不高兴,我上班的时候也想着你。”……这些情景就像台湾偶像剧里面男主角亲吻女主角的镜头一样,不停地回放,不停地回放,提升着剧情,勾引着观众的肾上腺素。
我于是痴痴呆呆地笑起来,惹得我妈更不高兴,我以莫须有的理由回绝了皮肤科医生,已经让她处于忍受的边缘了。
可是我仍然保守着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