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也在陈钱山肆虐着。
风发出尖厉的哨子般的嘶叫声从高处冲压下来,把光头良财居住的小草屋吹得格吱格吱响。
同屋的乌脚骨看着似乎要倾塌下来的屋顶吐口唾沫,说:“他娘的,住这破地方性命不值老鸭钿。”
光头良财没有说话,半躺半倚,眼睛也是半闭半睁,只有手笨重地在对襟夹袄里摸着什么。
乌脚骨对光头良财半死不活的神态十分不满。乌脚骨说:“哎,我说,你也说说话,这屋里就我们俩个,风大出不去,不说话要闷死呀。”
光头良财微微睁睁眼,这睁眼的样子于乌脚骨看来跟白他一眼毫无差异。乌脚骨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光头良财身边,说:“我说,你是死的是活的,去了一趟莲花岛捞了多少油水,闷声不响的还怕我抢了你。我说,赖着装死干啥。”
光头良财这才微微欠起身子,对乌脚骨撞了一膀子:“好好困你的觉,别来烦我,去了一趟莲花咋了?发了横财咋了?还怕你夺怕你抢,我只是累了,想息息。”
乌脚骨被光头良财一撞,顺势在床上斜躺下来:“你总算开口说话了,我说,你新来一二月根本还不懂这里的规矩,潘大队长说了,谁要蔫蔫乎乎,像欠了他老娘一百袁大头似的干脆回家。我说,你见了他们不能老板着面孔,别让他们以为你不中用,占着便桶光响屁。”
光头良财抬起脚,轻轻踹了一脚:“你这人烦不烦,说些没用的东西,快回你的床上去。”
乌脚骨站起来,又吐一口屋顶飘落下来的尘土,说:“你不听就不听,我说,我反正是为你好,白天困觉晚上咋办?还不如我们俩个说说话解闷,不然,我去阿三他们搓几圈,可搓麻将我是十拿九输的。我说,还不如我们俩个说话好。”
光头良财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钱扔给他:“去吧,去吧,虽说兄弟没有在莲花捞啥油水,这几块铜钿还是垫得起的,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困一困。”
见了钱乌脚骨立刻心花怒放,马上挤出一大堆笑来。他把钱在手心里掂了掂,说:“我说,你别愁我不还你,赢了我自然会还你的,输了欠着,吃这碗饭还几块铜钿总是一桩小事,你做过落河先生,这点小铜钿也不会放在眼里的。哎,我说,我赢了给你割块猪头肉,我们一起吃老酒。”乌脚骨掂着钱兴高采烈地打开门,他又回过头来,继续说,“别光困觉,我说,有兴趣也过来搓几圈,阿三那边搭子很多的。”
乌脚骨走时,带进来一股强有力的风,吹得顶门的一根杠子滴溜溜转。
乌脚骨走了,屋里开始清静,光头良财这才站了起来。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像一个个梦闹的他坐立不安。
光头良财掏出红布仔细封存的一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观世音菩萨,虔诚地在桌上放好,微微闭上眼睛,合掌跪下去。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许愿道:“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你一定要保佑我。等我把大事做成了一定三牲六畜供奉你,一定到普陀山为你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叩过头,许过愿,又细心把菩萨雕像用红布包好,然后静静坐下来,听风与风相互撕打的尖叫声。
他非常恶心和这个唠叨不休且又不知所云的乌脚骨住在一起。那天夜里他悄然上陈钱山进了六指头的小木楼时,六指头大喜过望。六指头把他安排进镂雕着花虫鱼草的小木楼,住在一个十分整洁的小单间里。光头良财为拥有这一小单间几乎要流下眼泪。他知道,在小木楼住小单间的都是六指头的心腹。他暗自庆幸这步棋没有走错。
在投奔六指头之前他反复掂量,掂量妥了才动身的。他的理由有三个。其一六指头为人善良,又最讲义气。在莲花岛做落河先生时六指头偷偷找过他,让他脱离刘家到小木楼去做事,理理财清清账,这话让他十分感动。之所以没有答应投奔小木楼他一直说不清理由。其二六指头是马鞍洋面的地头蛇,人马多,势力大,东洋人在时重用他,让他当自治分会会长兼保安队第五大队长。东洋人投降撤走,他的势力更加扩大,弟兄已有二百多,家什也搞了好几百条,李专员来时特意上陈钱山与他一块喝酒,酒席间还称兄道弟,后来又委任他为国民政府马鞍区区长兼海上剿共辅助大队大队长。虽说李专员一走,六指头没捞到过一条枪,但名声已是响当当了,既是官府又是军营,谁惹得起。这其三也是促使光头良财投奔六指头的最重要的原因,六指头对刘利云暗中有仇,这是光头良财的老鹰眼经过细细观察发现的。这仇的缘由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刘利云的小老婆菊香。六指头年纪已是五十出头,不喜赌就喜色。六指头每次上莲花岛落脚,第一句话先要问菊香的事情。喝老酒时特别喜欢叫菊香斟酒,看见菊香浑身就躁热。那么多女人,唯独菊香引得他魂不守舍。这娘子太好看了,用说书人的话说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恐怕还不止。你看细柳腰,杏花眼,脚步轻柔,有风吹柳摆之媚态,一笑两酒窝,伴着甜甜的软软的劝酒声,咋不把六指头醉得迷糊。那一次他实在按捺不住这份冲动,伸手捉住菊香的玉手忘情地摩娑。这下激怒了刘利云,一掼酒杯,黑下脸说:“大阿哥老酒喝过头了,快扶去困一困。”这话把六指头闹了个大红脸,便顺势装醉卖醉歪斜着离去。但光头良财清清楚楚记得那次六指头上船回去时回过头来对着刘家大院吐了一口浓痰,咬牙切齿说了一句话:杀了。当时无意中听到这句话,光头良财几乎吓得趴下去。就凭着这句话他就相信终有一天刘利云会死在这位人人谈之色变的六指头手里。于是,在一个风黑月高的夜晚他就带着一个伙计摇船到陈钱山投进了小木楼。
但从莲花岛一回来他就被无缘无故地逐出了小木楼,住进这看起来似乎倾刻就要坍塌的小草屋,跟一个腿长的有点夸张绰号叫乌脚骨的罗嗦鬼在一起。小草屋虽然毗邻小木楼,但两者已是天壤之别了。这一变故无异给了他当头一棒。他躺在床上,想完了起来在屋里踱步,又想。他实在猜不透这步棋究竟是对还是错。六指头阴险狡诈反复无常他是晓得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反复的竟然这般迅捷,如同这鬼天气,昨天还是阳光热辣,晒得人要出油,今天却一转脸冷得彻骨。前几天他还暗地里对许诺过,要好好重用他。可今天他猛然间有一种被人遗弃的凄凉和苦痛。这也太快了。他像一只迷路的羊羔莽莽撞撞闯进原始森林,找不到归家的路,无助地发出凄迷声。很快,他的两眼慢慢迷离起来,然后喷发出火一般的愤怒。他狠狠把口里的唾沫往肚里一咽,发出咕咚的响声。“大不了再走,走的远远的,上吕泗,闯南洋,阿爷何必非得在你六指头船上一头吊死。不相信凭我良财的聪明会找不到一片立足之地。要真到了我打开一片天地的时候,阿爷要让你六指头大吃一惊,让你晓得晓得我光头良财究竟是何等样人物。”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狞笑起来。他决定了等风暴一过就离开陈钱山,投奔他乡。人一旦谋划好了将来,就有了底气。此刻他什么都放下了,只想喝点酒压压气。于是他穿好罩衫,扎紧裤带,正准备出门去不远处的客来小酒馆抿两口。
这时,门被莽莽地撞开了,见是乌脚骨眉头不由一皱,他真想发作。
乌脚骨说:“我说,大队长叫你去,立刻去,我刚从快发财赌馆回来就碰上传令兵的,我说,今天好不容易赢了几个铜钿,碰上孙队长又输了,真倒霉,哎,我说,你快去。”
光头良财听说六指头叫他,心里一惊,会是啥事呢?他心存疑惑地走出门去,迎面扑过来夹杂着沙土的狂风。他狠劲吐掉口里的沙粒,骂道:“希他娘的匹,这暴比九月廿七风还大。”
不远处狼嗥一般的粗豪男声不住地狂笑:“我和了,清一色一条龙,哈哈哈……”这嗥声在风中四处飘散,使光头良财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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