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辈子没有过正式的工作。她在一家〃四海春〃的旅社里做过服务员,负责打开水。她到医院里做过清洁工,我顺便出生在那家医院里。她到一家私人开的幼儿园里做保幼员,给小孩子们端屎接尿,我在那个幼儿园里旁听。她到一家食品厂里做月饼,我就守在那里吃月饼,月饼里有冰糖和腊肉。她在一家早餐店子里帮忙煮面条,把每天清早那碗免费的三鲜米粉省给我。她继承她婆婆的事业,到居委会帮忙,发放计划生育的传单或者老鼠药。别人邀她给红百事帮厨,三天一百块,凌晨四点就要步行到河对门,没有车也舍不得坐。
她一辈子难得享过福,难得买过一件新衣服,我已经读大学了,她还穿我初中时期的衣服。给她买的衣服,她觉得领子太下,不敢穿。她多年来少有的积蓄,全给我交了十几年的学费。我爸爸年轻时嗜赌而又高傲,中年不得志、性情暴躁,晚年病怏怏,他们曾经打架,操过刀,打滚到菜地里,现在他们老了,心善了,感情安好。
我恨她,恨她没能耐,恨她不优雅,恨我生下来就比别人站得低,仿佛站在坑里,比别人缺少太多。我从不肯陪她,只要我稍稍挨她坐着,她都觉得惊喜。
这个夏天过于热,我闯了祸,使她疯掉了。她陪我四处拜访人,有时候总是神圣地脱掉鞋,怕踩脏别人的地盘。有时候干脆不进去,蹲在大门口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等我出来。有时候进去了,死活不肯叫东西吃,因为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些场合。
她买错菜,认不出朝夕相对的婆婆。她夜不能寐,让我想起小时候学的蒲松龄《聊斋》的〃一狼假寐〃,可她是娘。有人凑过来说能帮她忙,她就从袜子里掏钱给人家。为了在窗子外面瞪那些污蔑我的人们,她翻了一天的白眼,导致面部扭曲几天不能恢复。她走在街上,流言四起,几个陌生人说她养了祸害、养了妖孽,嫁人都成问题。又说,她们一家人已经反目成仇,该送去参加湖南经视《寻情记》。她来不及争辩,当场就落泪。
小时候,见过老鹰捉小鸡,那时候还没有高楼。小鸡玩耍,老鹰来袭。惊慌的小鸡躲到母鸡翅膀下面,像孩子躲进大人的军大衣里。母鸡本身也是害怕的,因为有小鸡在,就有责任在,它索性忘记了害怕。它被抓到半空中,飞了几个屋顶远,众人的吼叫声,吓得老鹰把它丢下来。母鸡如此,何况母亲?她的女儿,年纪轻轻,长在身上的不管是刺还是翎,都被人恶狠狠地拔去,她却无能为力,她怎么不着急?
爸爸总是说,总是说,世界十谜之一,你妈妈怎么生了你?她蠢得像液体。
她在火车站接我,总是提前一个小时,我告诉她火车向来只晚不早,她从来听不进去。我坐在开向她的火车里,突然觉得自己也如同一列火车,经过乱坟岗、暴雨、玉米地、树、塔、山坡、河流、黑洞、荷塘、烟雾。满眼都是黑,也满眼都是绿。
妈妈,如你认为的,女儿懒,不能干。不能干点别的什么,所以她继续写,写小说。这么多年来,她吃了你那么多饭,伤了你那么多心,添了你那么多乱。她什么不都怕,只是怕随时随地随随便便死了,不能报答。
←虹←桥←书←吧←bsp;第85节:素手金边(1)
素手金边
去张家界,得捎上二伯。三十年前,他在相邻的袁家界当知青,垦荒打猎打渔,像一头英俊饱满的野兽在这些山之间纵来跃去,倒也不觉得苦。堂姐半夜出生在返城山路的板车上,她有另一个名字,不常叫,峻生,崇山峻岭生。不能遗忘那个晚上的月光和雾,这山,于我们,是身世,是往事,是一些丝绸。
我想,家乡的风景或者大多处的风景,都是以山取胜以水取悦的,山是用来奠基,是脊梁骨,水是用来助兴,是张灯结彩。这水有,这山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