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海墙-第四十二章 真诚的恐慌:中国怎么办呀?_ 御宅屋自由小说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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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真诚的恐慌:中国怎么办呀?(1 / 2)

不安八:伟人时代的寿终,凡人多元化生活的妊娠

九月一日开学。刚迈进中学的校门,第二个星期便迎来了一个悲惨的日子――九月九日,红太阳毛泽东陨落了。黑纱白花和人们的泪眼,让人不禁忆起地震后的早晨,那倾盆而下,没完没了的暴雨。心也如站在风雨飘摇的街上时一样,重新悬了起来。不安,象不知余震何时再来一般折磨人,人们不知何人能够替代伟大舵手的位置,是否能给生活带来艳阳高照似的希望和信心。大地不安的惊恐还末完全消退,悼念周总理的诗词还是反革命诗抄的红色恐怖犹在,周总理与朱德老总逝世时的哀乐,仿佛还在耳畔回响,领袖离去的空虚无靠的恐慌又向人们袭来,即便活在“秋老虎”般的酷热余威之中,站在依旧灼人的阳光下,身心都难禁忧患寒意的侵袭。

胡同中每个院子都有一面国旗,由每户人家轮流负责保管。一般是以每个重大节庆日的开始和结束为周期,穿上竹杆或木棍,挂在院门口,收回时转交给院中的另一户人家保管。因为这国旗是每户人家平均摊钱所购买的,待谁觉得脏了,会自觉自愿地主动清洗,烫熨平整,方方正正,恭恭敬敬地叠好,放在柜中最好的衣服上面或压箱底里保存着,等待下一个使用它的节日的到来。虽然它的使用频率没有毛主席语录的“红宝书”那么高,但就给人们所带来的庄重感和喜庆气氛而言,二者却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当哀乐那变得熟悉而又令人压抑、无可奈何的旋律,从办导体收音机中不知疲倦地轰鸣而出,冲撞着人们的耳鼓和心扉的时候,胡同里挂出了第一面上面露出竹杆头以示半旗致哀的国旗――那是小兵家院门口挂出来的。旗子上面还留着清晰的叠压所致的凹凸折痕。

地震打乱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但是,胡同里“早请示”和“晚汇报”的政治生活,在小兵家的院子里却从未消失过。安地每次到他们家所在的院里去,都能回忆起上小学之前钻在大人堆里,听他们背毛主席语录的情景。只不过是带头人从小兵的爷爷变成了芳姐。小的时候,他们搂着笔直站立的大人们的腿,在人群里来回转,看他们谁手里握在胸前的红宝书最端正;然后再看看挂在西面屋墙或院墙上的毛主席像,看看他老人家在冲人群堆里的谁笑呢。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到1971年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以前,这种政治文化生活的习惯,比刷牙洗脸的个人卫生习惯保持得都要好。

由于林彪的“叛国投敌”,给孩子们带来的是加紧“批林批孔”的紧张和烦恼,给大人们带来的却是一次信任和信仰的危机。大人们私底下窃窃私语,首先为早请示晚汇报后省略了一句“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的话而高兴,其次是因林副主席变成了“林秃子”而痛心;您想想,连手举着“红宝书”的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都能叛逃,谁还可信呢?这种宣誓性的政治信仰和忠诚革命领袖的伟大榜样的倒塌,让人们手举宝书的意志和信心也就发生了涣散和动摇。人们私下产生了一种直观、朴素的忠奸评判标准:高举语录和口上喊万岁的人未必是革命的忠臣,为人民多做好事的人比走形式的人还要忠诚可爱。此外,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祝福,不用喊也变得更踏实和更有底气了――他老人家身边少了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祸根――真“奸贼”!

那段日子,因上学的早出和放学后在学校做完作业疯玩的晚归,安地已经很少见奶奶和爷爷拉着洋洋奶奶和他们院里的邻居一起请示或汇报了。平常日子忙,那公休日也该有时间请示汇报一番吧?可是没有。不是爷爷和奶奶们懒,也不是政治觉悟提高或政治热情降低了,而是他们太忙了。三叔住院消停了。可工作和插队落户的叔叔们给家里又送回来了三个孙女和一个孙子,他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祖国花朵,为了同一个吃饭和成长的被动目标走到一起来的,让奶奶忙得都快成幼儿园园长了。连那些平常总是上门帮忙的头疼脑热的小病治疗,现在都变成患者自上家门的抽空服务了。

一帮孙子孙女抱着爷爷奶奶,真能给他们“盖了”。用那时候胡同里因林彪“折戟沉沙”而最新流传开的口头语说,他们这回可真是“栽了”和“没治了”!地震之前,如果他们不是被接到同样渴望天伦之乐的各自姥姥家,过过三代同堂乃至四代同堂的瘾,爷奶还不知道要着多大的急呢!

这天傍晚的时候,安地拿着从小兵的大姐翠芳那里借来读完的《鲁迅书信选》,走出院门。胡同里空无一人。连平日玩弹球,推铁环的孩子们都不见了踪影。等拐了一个弯儿,才在小兵家院门外看到了那面五星红旗,它象是被老天爷无形的空手握着旗杆,摇向人间的一把红刀,一片星空,默示着伟人的一去不返。可不知为什么,安地怎么也哭不出来。仿佛毛泽东依然在中南海中活着,如同天上的太阳一样,明天还会升起。他的半身瓷像,全身画像,都在家家户户的桌上、墙上摆挂着,著作选集和语录也在最显眼的地方静静地立着、躺着。他对鲁迅先生的评价之词,仿佛依旧通过他的深思熟虑,从他文字的心声之中向国人的脑海传递着难忘的轰鸣:

“在‘五四’以后,中国产生了完全崭新的文化生力军,这就是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共产主义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的宇宙观和社会革命论……而鲁迅,就是这个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

安地想着《书信选》前印着的这段毛主席的语录,觉得小兵的家人顿时也有了一种旗手的伟大和英勇。在这胡同中,心是最红的,骨头是最硬的,手是最先进的,人是最直爽的。他想着自己收藏的天安门诗抄,心中也蒙生出一种地下党的惊险刺激。当读到鲁迅写给《致增田涉》之信的末尾那段话――“文坛所受压迫一天一天吃紧,然而我仍悠然度日”时,竟把“人民英雄纪念碑”当成了“文坛”,自己的心情幻想成鲁迅的心态,顿生从容不迫的豪迈坚毅之情。广场上那些如山的花圈和似海的人流,想起来就能变成自己铜墙铁壁般的坚强后盾。

鲁迅虽然死了,可他的思想和精神,不依然通过文字活在人们心中吗?他再不用握着把锋利的匕首,时刻准备着当死神用病痛折磨、摧残自己到难以忍受之时,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诀不丧失为人之父,为人之夫的尊严;诀不贪生怕死,向死神呻吟求饶!

“万古艰难醒入死,惊心岂独病导师。”

安地把《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中袭人入洞房之夜,自认是贾宝玉的人,贾府不可死,兄家不忍死,蒋家“无死所了”时作者借用桃花庙咏叹息夫人――桃花夫人的诗句给改了。他觉得,这样比原诗“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更押韵,更有现实意义。包容的对象更广泛。伟人之死,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呢?都不象。最好用毛泽东评价烈士的语式去说,那叫――生的平凡,活得伟大,死得自然。

要是人都象雷弟的奶奶死时的模样又有何难呢?几个孩子在其午睡的床边偷食芝麻酱和白糖,将酱罐和糖罐悄悄放回老人的床铺底下。她吸气短出气长,呼吸的间隔长得令人犯傻。还以为是老人家听到孩子们象耗子一样的声响,不忍心惊扰是的,诚心装睡――用呼吸声安慰孩子们不要担惊受怕!她不会猛然睁眼,骂人哄人的。等跑出屋子,到了胡同里,雷弟还夸她奶奶睡得香甜呢。直到傍晚时分,大人下班回来,才发现老人已告别了人世。所以,老人从平凡而来,回平凡而去,并没什么太难的。非战争年代里的最难的死,应是被病痛折磨的苏醒中的死吧?每一阵疼痛都是死亡脚步的践踏。如果毛主席也是病死的,那就跟鲁迅一样――死得艰难,死得无畏!

翠芳姐一个人坐在门洞中的小马扎上。双眼皮的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学校里、街上,胡同里,再没见过这么悲痛的人眼。泛着泪泽的眼球放射着绝望的呆光。她左臂上缠着黑纱。外侧正中的上沿儿还缝上了一块心形的红布块儿,上面写着一个黄色的“忠”字,却看不见曲别针儿和大头针儿别在哪里。当她看见安地的时候,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安地心头一震,站在她跟前,拉着颤动的长音低喊了一句:芳――姐。鼻子发酸,眼前便模糊了。他没想到大姐现在的样子,还没她爷爷死时候坚强呢。他将书递到她手上,说:谢谢芳姐,我看完了。

“你留着吧,我们家也没人老看它。”

“不了。您还是拿着吧。我要再想看的时候,再找您借来。”安地心里陡生出一种受人慷慨给予的感动,可他不想要。一是因为,书这东西是花钱买来的,谁家都并不富裕多少买书的钱;二是,他觉得,书这东西不属于自己时,抄抄背背,能记住很多自认为有用的内容,而一旦属于自己了,反倒不会如饥似渴了;那脑子也懒得去记些精采的词句、和思考感人的情怀与看问题的方法了,连眼睛都觉得满足无求了。

芳姐接过书,双手拇指从中自然翻开,捂在了脸上。一瞬间,安地瞥见了那个已被自己照猫画虎地描绘在小日记本上的圆形筛图。那是114页上,鲁迅给日本人增田涉先生的信中所附的一张图解,作为对送给友人之子(渡君)礼物的图示和标识。可鲁迅觉得,那礼物作为大人的玩物更适当。其实,那是一种护身符的仿制品,送给孩子,更能传达出一种视人如已的关爱和祝福。

这两位并未因侵华战争的灾难破坏彼此之间友谊的国际友人,带给人一种善良、豁达的安慰和令人深思、觉悟的启迪――作为一个被友人所在之国家侵占了自己国家三个多省的鲁迅一方,更显出一种无奈悲凉之中的凄苦仁爱和是非思怨分明的酸楚与耿直?!

安地想:伟人真行!胡同里的两家邻居要是吵了架――还不用说结下什么不共入厕、视为路人、老死不相往来等级别的仇恨――两家大人,一般来说,也都是会在很长时间内不许自己的孩子互相找着玩儿的;而当两个国家在你死我活地打仗,鲁迅的祖国已让人占了那么大片的国土,居然都没妨碍他同侵略者、占领者国家的人友好往来。

安地不止一次地追问过自己的胸襟:如若换成你,自己做得到吗?!他无奈地摇头――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他一想到东三省,耳边马上就回响起史诗《东方红》中的那首“流浪歌”: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到这封信,想起了随家人到湖南下放劳动的洋洋。找出了洋洋在临走时,流着眼泪,偷偷委托给自己替其保存的那把崭新的“三棱锉刀”,顶着自己的胸口,在心里喊叫着自己的名字,跟自己商量:“安地,你就真心地说一声――你也能,你也敢,不然你就死了算了!”

当心里那个谁也看不见、听不着的“我”,用那自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勉勉强强地发了誓,却依旧觉得自欺。因为只要与现实生活一联系,将自他血肉相连,就会马上发现――丧失了起码的阶级觉悟!

他虽然不喜欢战争,但他想不明白,在别人把“雄鸡的脖子”般的版图从国土上剁走了的时候,文字还能比手术刀和枪杆子重要吗?如果再换成自己,自己会弃笔从戎吗?会以笔为刀剑去抗击侵入者及其国人吗?会的,这不难做到;难的是那种分清大是大非、大恩大怨后,对个人友谊的包容,真是不易啊!

安地暗中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那个时代,不必做那种令人头痛心焦的选择。尽管和平的生活是平淡的,但并非无奇呀!――安地发现了先生“情书”缝隙间的一个属于伟大旗手的缺失――“我终不能证实……”

那封信是一九三四年二月写的――鲁迅说,五十四年前出世后,每逢出门的时候,都要挂那个玩意儿。注解里说,那是一种银制的筛。而送给友人之子的,则是用捣过的米,将精米和糠分开,用竹子造的。安地虽然不懂制作工艺的细节。可他从中能够感觉到竹的谦逊和气节,要比金属更能传情;也许它没有银制的结实,但却更有灵犀和魂魄。中国人用它来“避邪”。日本的说法则是“避恶魔”。鲁迅认为,“中国没有‘恶魔’之说,故称‘避邪’好些。”

在那个圆形的图解中,共有十一种东西的简绘。鲁迅用阿拉伯数字一一标注。看上去象一个画了分时针,又缺了两位数标的趣味表盘。中间是个太极图。其正中上端标号为1。中间的s型曲线又像一个小表与大表共用的时针一般。圆的上端为一算盘,标号为2;下端为一顶上开口的椭圆,口内含一缺了右半侧的残圆,象个月牙;口外标号为3,文字说明为‘砚’。其左侧近邻为一笔和笔架,山形的架顶上标号为4;其右侧为一向左斜立欲倒的方砖物,又象一个朝东裸敞的没有窗户的窗洞,它标号为5,同3和4平行。如果将其他的东西遮住,只单看这一个图和标号,它有点儿象一个人侧卧在一块大方砖前,或是方形无门的矮建筑之外;又象一个把角的空窗和内墙上的单爪挂钩上拴挂着柔软的物件;还象一具撕掉了下帮和右帮的长方形纸盒。鲁迅的文字说明中认为“可能是书”。安地是按先生数字的顺序画图的。当画完这五种东西时,他觉得,若按汉字架构深入鲁迅的思维,可以理解为由中至上再到下,先左后右。如果用笔画连贯起来,刚好是个用毛笔写“小”字的润笔、书写顺序;而顶上的算盘中的六根竖杆,唯独在紧右侧那根的横下,点了表象的四粒算盘珠子,看上去,有点儿象泪珠儿。安地联起自己偷造的“卧日”,看着“2”的标号,竟然有一种找到了知音的妙悦!――他当时抬头望着房顶,猜想着鲁迅先生的内心世界,那或许是一种“人算不如天算”的意味吧?但是,它却与自己所代指的东西不同――小日本!有人跟你算帐地干活!可在先生这里,算盘就是算盘吧?

在笔架左侧“7点钟”的位置上,是上实下虚的两个圆柱,文字解释为“六,绘画卷”。而在右侧“3点钟”的位置,是一空白竖置的长方形,文字注解为“七,历书”。在“9点钟”的位置是个象油灯的物件,文字注明为“八,剪刀”。在它与太极图之间,立着一条细长的窄长方形的东西。字曰”九,尺。”在左上角“八点钟”的位置,画着一似凌形的方块儿,上面有右斜三、左竖二的五个圆点。字曰“十,似为棋盘。”在宽松的右上角处,有一象小动物足掌印痕的东西;又象个敞着口儿、撒着气却依旧浑圆鼓胀的汽球;更象个扔到水中溅起水花儿的半拉葫芦瓢。文字说明是“十一,图解者也难说清,那东西形似蝎子,其实是量器。”

在这图中,唯有那把尺子显得多余。如果将其一端置于太极图中曲线的中点上,倒会多出一份似表盘上的分针的幽默;如再将那架在笔架上却象插入火苗的钢钎一样的笔,从内向外地架放,更配合出一时针的生动。可惜,如果那样,或许就失去了”避邪”之物的神秘和咒力吧?安地记得母亲对自己笑言的儿时趣事。在“以小观大”的命运测试――“百日抓”中,他面对一床的各种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上来就抓的是把竹尺子;紧接着,选了半天,又抓起了一杆笔。其他的东西,只是看看,碰碰,并无多余的手去抓取了。按先生在图解中所标示的顺序数字,应是9和4,二者之和为13。谐音的汉字是“要散”,“幺三”,“约毵”,一生二,二生三……

人身上有什么能凑成十三这个数呢?九个孔窍外加四肢于外?七情六欲于内――外?

在那个图解中,除了剪刀和算盘上有可能用来加固用的金属片以外,再没有什么非得使用金属不可的物件了。诚然,它们在成形和制作过程中,难免要用金属制造的加工工具。安地不明白,鲁迅先生何以用那种后辍式的文字,对它们加以阐释和说明呢――

“总之,这些东西,都是斩钉截铁的。看来中国的邪鬼,害怕正大光明,喜欢蒙混欺骗。日本的邪鬼性格如何,我不清楚,我总把它当做中国的东西看待。”

吃人的封建王朝的皇帝们,挂在朝堂之上以示公正无私的匾语,先生用起来也是斩钉截铁的,毫不手软,毫不寒乎。日本友人增田涉先生会如何理解其中的深长意味呢?但从先生于五个多月后写给山本初枝夫人的信中可以得知,增田君不仅回了信,还附带着自己画的庭院、书斋和孩子的画,其故乡的景色也非常的美丽。而鲁迅却活在被暗杀的恐怖笼罩的上海,活在对日本景色美丽的忆想――与很不容易地想去,也恐怕难以上陆的尴尬预料中,活在“如果人们被暗杀所吓倒了的话,暗杀者就会更加趾高气扬了”的无畏坚守中。

芳姐终于哭出了声。良久,她才抬起头来,泪水流淌着,眼望着安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朝右侧的地上擤了几下鼻涕。那被泪水浸湿的书页被不经意地合上了。

她用颤抖的哭腔对安地说:“你说说,中国今后可怎么办?啊?!中国怎么办呀?――这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不管就不管了!唉……空前绝后啦!唔……”

安地被芳姐的情绪感染了。他透过她的悲哀和绝望,深深感触到领袖辞世带给人们的不安和失落。可他的泪水却仍旧滚不出来。仿佛是被鲁迅先生的硬骨头精神壮了胆子,武装了灵肉。他在不忍自欺又不肯骗芳姐的两难窘境中,突然想起了那本书里的第一封信――那是先生通过史沫特莱发往陕北的电报。将自己高瞻远瞩的希翼和纯真理想的寄托,一并献给胜利长征到达陕北的红军――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

他凝视着芳姐真诚的目光,低声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觉得,芳姐受之无愧。芳姐一愣,难以自禁地破涕为笑。或许是泪水和唾液卡进了气管儿,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双手按抚在胸口上,俯身喷吐着唾沫星子。这时,小兵出现在安地的视线中。他挤着那只还来不及抽搐的眼睛,向门口的右侧使着眼色。安地看懂了:他要自己陪其去厕所。

“你可真逗!真敢拿咱们自己当把豆儿。”

芳姐不好意思地自嘲道。小兵的到来,让安地又多了一分活力和调皮。他勉强地陪笑着说道:“芳姐,我又没说在咱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是吧?你们长大了,得先直起脊梁来呀!我们还且得长身体呢。”

“对对,对!走吧――先跟我锻炼锻炼去。”小兵说着话往外走来。屁股蹭着墙,侧身从芳姐的头前走过,芳姐不满地数落道:“德行,属螃蟹的。跟人家小地学学,也读读课外读物。”

“我读天书。你问他看得懂吗?!不说自己挡道碍事儿,还挑你弟弟的毛病!”小兵轻声笑语,又怕姐姐骂他没有无产阶级感情,赶忙拉起安地的袖管就走。安地说了声谢谢芳姐。便随小兵而行,将她和她那“甭这瞎客气”的客套话,留在了门洞中。

小兵从衣兜中掏出两根“北海”牌儿香烟,递给安地一根。安地急忙按住他的手。生怕被别人看到是的,将他的手同烟一同塞回上衣的下兜中。小兵扬头一笑,讥讽道:“还看鲁迅的书呢。知道哪张他的照片儿最精神吗?就属手上夹烟的那张最牛!爱谁谁!老子连自己找死都不怕――让你杀我吧,那我也得抽!”

“别嚷嚷。真服了你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哭红眼的,行吗?”安地低声劝阻着小兵,向他悄悄取经。

“嘿。抽口儿烟就告诉你,还不准咳嗽的。”小兵也放低了声音。认真地提出了传经的条件。他回头往身后望了一眼,见没有家人和邻居出现,便叨上一支烟,掏出火柴划着,在两掌间的空窝儿里将烟点着了。他抬起头,伴着鼻孔轻轻喷出的烟棍儿,向天空拢口吐烟。余烟未绝,他斜瞥了一眼安地问道:“同意不同意呀?呆爷,还旯旮呢!十八个太阳也轮不到你有半拉!‘单立人儿加个司令’――好好地观察守候着吧!不会伺机还不会窥伺呀?”小兵睁大眼睛,将头凑近安地。数叨完了不算,还让他看眼角发红的大眼珠子。

“我看见了。哭红了都!”

小兵哼了一声。摇晃着膀子走进了厕所。站在小便池前解手时,他将烟屁递给安地。安地接过来轻吸了一口,顿觉口中苦辣。刚一往下咽,便忍不住地咳嗽起来。还一个劲儿地直干哕。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将烟还给小兵,无可耐何地说:“地雷的秘密,我探清楚了――不让烟呛难落泪。”

“吹!你以为我刚才让你看眼那?”小兵得意地吸了一口烟,用力向安地脸上吹着。将头再次凑近安地:“闻闻,什么味儿?”

“烟油子味儿!还能有什么味儿?”安地没有用力闻,不耐烦地推了小兵一把说道:“跟我来这套。在厕所里还藏着掖的是吧?把烟给…我,我留着薰眼泪用。”

“这会儿想要了?没门儿!给你也是浪费。还是给你点儿真格儿的玩意儿吧。”

小兵说着话从上衣兜儿中掏出一个用北海烟的包装纸叠成的三角儿。将其轻轻拆开,在被包着的对角折叠的第一个三角形夹缝里,闪露出了一层红色的辣椒末儿。他嘲笑道:“服不服呀?暗地儿!嗯?”

“这渣滓洞的国民党特务。居然给祖国的花朵用苦肉计,灌辣椒水儿。我真是服了您了――亏您想得出来!”

“什么叫活学活用呀?净死读革命书还行啊?嗯?你光会爱人如已不行,还得要恨已不如人、不超人。”小兵将烟纸三角儿重新包好,塞回兜儿中,两眼一大一小地眯缝着,躲着嘴中的香烟。

安地给小兵鞠了一个躬,心服口服地说:“谢谢尚老师!明儿个我找把刀去,急了我就扎自己一下,看可恨的眼泪它出不出来。”

哈哈…小兵扬头大笑。突然,他一低头,忙用手捂住嘴,将笑声挤碎在指缝间,身子止不住地抖颤着。嗓子里闷响着笑声的颤鸣,安地也不禁随他笑出了声儿。

“这孙子――比我还狠――居然敢用刀侍候自己!”小兵用手指点着安地的鼻子,感慨着。

“你不教我要‘恨已不超人’吗?我怎么招也不能给师傅丢脸吧?是不是,咱家司令?”

“就是。不这样儿,中国和人类的未来怎么往咱们身上寄托呀?啊?!哼。不能再教了。这徒弟教会喽,明儿非把师傅急死不可。”小兵抽了口烟,将剩下的半根儿掐灭,放回兜儿中,认真地自我反省着。

安地宽慰道:“不至于吧?急什么?我又不抢着跟您比什么的。”

“好。这是您说的。我也考你一个字儿。听好喽。说把这王当米吃,就是用餐的意思,吃了还想吃。打一个字儿!猜吧。”“多谢提醒。让我想想啊……”安地边低头用手在身前比划着,边随小兵往外走。口中叨唠着:“吃王,口在左,王字边儿。又是米又是餐的…嘿,好字儿!璀璨的璨。对吗?师傅?”

“行啊!不愧是书虫儿呀。”小兵歪着头,不无失意地赞叹着,“不行――得再考你一难点的字。你听着啊!”小兵嗽了两下嗓子,吐了口痰说道:“兴字头儿,林字腰,大字下面儿是火烧。”

“不带这么谦虚的嘿!这是教还是考呀?”安地冲小兵竖起大拇指,感叹道:“真下功夫了。敬礼!”安地立正站好,给小兵敬了一个军礼:“同居各爨。”

“行。这架势还真没跟我比。这师道尊严还有点儿戏。”“不过我得说一句呀,师傅。我赶紧回家帮我奶奶倒脏水去吧。”

“嗬,这时候勤勤了。我都吃完了。再坚持两分钟,跟你说件新鲜事儿。你好好听听邪性不邪性啊。”

小兵拉住安地的手,靠墙边儿站住,将嘴贴在他的耳边说:“你说怪不怪。今天中午,吃完饭,我翻字典找难字儿,看见我姐写的这个字儿的顺口溜儿。背了半天才背下来。我们家厨房旁边儿的小破屋里,有一个小木头箱子。就是以前咱们玩儿过家家儿的时候,又当饭桌子又当小布娃娃房子的那个。记得吗?”

“记得。”安地点点头说:“你奶奶去世那天,你还往上面抹芝麻酱来的。我们全用嘴给嘬溜儿干净了。就你这拿筷子分脏的手指头有剩货。怎么啦?坏啦?”

“没。”小兵抬起左手,张开大姆指和中指在两个人的脸之间比划了一下。右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小腹,咧了下嘴,左脸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不对。比这小点儿。”

“什么呀?蝎了虎子?”安地猜问道。

“歇――!蝎了虎子有什么可神气的?”小兵满脸不屑的神情。又用左手的小指和大拇指比划了一个稍短些的长度。并将这个象螃蟹似的手姿立起来。悄悄移向身体的斜下方,评判着:“对。这回差多了。”他用右手的食指背用力搓了搓鼻头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只微微发颤的左手说:“俩白胡子老头儿,就这么高,在那破箱子顶儿上站着。有一个拄着拐棍儿。我看见他们之后一愣,使劲儿闭上眼睛。等睁开一看,还在那儿冲我笑呢。我又揉了揉眼睛,再看,我傻了。他妈的,见鬼了,还在那儿站着呢。我想,得喊别人再来看看,是不是自己眼睛出毛病了?我就赶紧喊我妈!”

“你怎不跟他们说说话呀?问问他们要干什么?”安地为小兵着急,捅了一下他的肚子,出着自以为聪明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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