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海墙-第四十章 感恩的“卧日”与难救的大人_ 御宅屋自由小说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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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感恩的“卧日”与难救的大人(1 / 2)

不安六:感恩时的撞悟

这个夜晚!当安地拖着余痛未消的双腿,走回到那间距陈腐而又苍桑伟岸的海墙不足两米的小屋,换完裤衩儿,到胡同中自家新盖的“防震棚”里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待家人都没有翻身的了,他又悄悄爬起来,回到了小屋里。他心潮澎湃之余,所想做的仅是要将自己亲历的触摸与承受,用九哥的口语为其树碑立传。可是,他翻着小本的《汉语词典》,却怎么也找不到与简谱上“都、‘来’、米”那个‘来’同音的汉字。最相近的只有一个“捋”。于是,他便心血来潮地想用一个合适的符号来代替。可是用什么呢?他看着汉语拼语旁边括弧内的,如日语中片假名是的字母名称,想到了九哥的幽默和隐讳;想到了日常生活用语的活泼和风趣。顿觉日记被别人发现的麻烦,要远比说完或比划完,传音、达意、陈情等事即了,为大为多。

可他不死心。即使心有灵犀地联想到那个躺倒的阿拉伯数字8,那个在数学里被当成“无限”符号使用的图形,还觉得不完美。不仅是因为它像麻花儿的单股线条,会让人产生“满拧”的联想,更怕这拧的动作,若用到女孩身上,会给她们带来痛楚和不满;如果将它返拧回去,又似根儿俩人玩的“拆绳儿”游戏中的绳子。你来我去的生成许多花儿样,难免让其中一个输掉或生厌;又像一根单车上的链条儿,让人的力量通过它带动轮子,从而达到省力远行的方便目的;还像学校操场上的跑道石灰圈儿,随着鞋的踩踏――穿鞋人的脚有意无意的踢抹和风吹雨淋而消逝……可是,它不是个字。

或许,这是一种祖先们仰观天、俯察地、进取诸相的造字德能的返祖现象――潜意识的冲动?他望着那个“乳”字,觉得它像一个四足行走的哺乳动物,或是一个膝手跪撑于地的人,下面立个孩子,旁边是大气磅礴的一股清泉、飞瀑。他不敢造次胡来了。可又抑制不住心底涌荡着的那种敬畏和赞美之情。他深感自己的祖先们对女人的尊崇之情,溢于言表。那个好字,不分明就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若即若离地相对而立吗?他又想到了目光和眼镜儿;想到了发光的月亮,星星和人造的灯光。想到了光之源――给地上万物以生机的太阳;想到了阳光普照的照,与人目所见、再看的“观”可能,它还包含着想见和再见的意思吧

他想到无形视线的接触和有觉知的感受,他想到直率的坦诚和镜架的棱角……他想到那个繁体字的时间之――个太阳和相对而立的寺庙;他想到与它同意同音而已废弃不用的另一个“”:一条支撑着山峦的地平线和一轮并未因夜晚的到来、大地的倾斜而离去的太阳;一个字相中无人的,天地相依自独行的空间――相观而又独立的空之隔断;一个你可以望形生意,自作多情地觉得、认为是天、人、地或土、人、日之合一的、杂相的“比画”;对人所面对、注视的大身外之物的冷静旁观,叹为观止,由衷的敬畏和礼赞……

他觉得创造了自己有幸认识、使用的伟大母语的祖先,是人世间最早、最优秀的画家,无言的哲人,忘我的诗人,大自然之神的觉知者和崇敬者,融入自然、关爱人间的痴情行者;将骨肉和心血融入简单、真诚、直接的形、相中,传播着智慧之光的人类文明大师……

安地心跳加速,双目湿润了。

他又想到了那个“夸父追日”的古代神话。夸父为了追赶太阳,渴急了,喝了黄河、渭河的水还不够,又往别处去找水,半路上就渴死了。可他遗下的木杖,却变成了一片树林,叫做邓林。他觉得自己用来思想、说话的文字,也是一片光明灿烂的大森林。令他流连忘返,心旷神怡。而他周身的血气也在震颤,犹如在一串连体的宝葫芦中,不断地膨胀收缩穿行。他要找到那个字,哪怕借用祖先们留下的森林枝叶,制作一件不为人知的纪念“标本”。

他泪眼朝天地请求祖先们的灵魂能够宽恕自己的好奇和顽皮,狂妄和失敬。

他想来想去,还是用一个字的颠倒来纪念九哥、铁芳和自己今晚的遭遇和自己灵肉的感触。他选择了――星。将上下分开,它就变成了两个字:日生――我伟大的祖先啊,他们早就知道星星是太阳的摇篮,是能够变成太阳的光点;或者是遥远的太阳,太阳的子孙、太阳的家人和亲属?

他把它颠倒过来,变成“上生下日”。念什么音呢?还读作“好”吧,或者称作中国汉语里又一个双音单字――“沃日”;“握日”“卧日”,就如同人们把日称作太阳,将月称作月亮一样。他觉得,星星虽小,却也闪闪发光。当太阳离去的时候,让那些热爱光明,恐惧黑暗的人们,不要绝望,不要害怕;而是充满希冀地等待太阳的升起;甚至还能将它作为每个人自己信心的启明,和未来会成长、成熟的希望象征。

邂逅知已、知心、知音,知人、知爱、知愿……都似人生的节日。因相遇而生知,让心产生光热,亦如成长的生日;而生日又是父与母之爱果情种,相融共创生命的“瓜熟蒂落”之日,是母亲受难的日子。让为人之子女者,永志不忘父母之孕、育、养、教的恩情。

用什么来代表九哥口言手罩的那个‘2’字呢?为一个音和形象所指向的事物作造字的素描、伦理不仅仅是人伦,还有天伦,心伦,地伦的抽象,实在是太难了。

突然间,那个躺倒的“8”,让安地的心豁然开朗。夸父没追到的太阳,在下沉于大地之时,不也如夸父弯腰饮水、枕杖而眠时一样吗?尽管太阳没有停止燃烧自己,它并未休息,可让代表它的文字,躺下来休息一下,总没有太多问题吧?就自当是可怜一回夸父,向他为追求光明而献身的精神“此致敬礼”一躬,总还是说得过去的吧?于是,安地把太阳――日――放倒了。他借用日字来做那个‘2’音及意的表征,将其变成了――卧日――就读作“陡,‘2’,咪,发,叟,拉,希”中的‘2’之音。

当安地在他那破而小的日记本中崭新的空白一页上,写下了这个字时,他的腿肚子又发抖了,连带着肚腹和手臂都在颤栗。他咬着牙,并拢双腿,如一只夹着尾巴避寒躲狼的羔羊,在雪地上拉血撒泪――他在纸页的正中,从上至下,间距相当地数格置符,写画出――生日;卧日;无限;尔后,又在下面,从左至右地写下:无限;卧日;生日。

安地合上小日记本儿,像握领袖的“红宝书”那样拿着,冲着屋内的西山墙、隔着床和两堵一矮一高,一薄一厚的砖墙,向中南海内不知是睡了还是在读书的毛主席,深深鞠躬,口中说到:“对不起了,‘红太阳’,我不是摆弄您老人家呢。您要是睡了,就祝您晚安,作个‘鲜红太阳永不落’的好梦;您要是像站岗的士兵一样,还在工作,日不暇给,就祝您身体健康,读书写字,批阅文件都愉快,幸福。”

然后,他又举着小破本儿,走到房门内右侧,放脸盆架子的东南屋角,向着九哥和大姐所在的远处院落中的房屋方向,鞠躬。可感谢的话还没出口,却感到额头生疼、脑仁儿震荡,双耳鸣叫。他仰首捂额地呆笑着――他的脑门儿撞在了墙角上――撞了南墙,也撞了东墙。他心里骂着:“旮旯儿,破旮旯儿!真硬还!”

他用左拳的掌肚捶了东墙一拳;又用拳头直打了南墙一拳。他认为这样比较公平,因为右脑门比左脑门儿疼。他有点儿心虚害怕了。或许,真如老人们劝人不要违背良心做事时,经常讲的那句话――头顶三尺有神明――所说的,这窄得比菜刀和小长板凳略宽的南墙里面、后面――外面,也有神明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所言、所行、所想?可我做违背良心的事了吗?!

直身时被小腹撞了一下的脸盆架,一个红沿儿花底的搪瓷脸盆儿,盛有半盆清水,放在上面。晃动的水面下有红、白、黑三条龙睛鱼,好像在三根细小的水草间游荡,仿佛在嘲笑水面上那张变形、破碎后,仍在起伏、扭曲着的天真面影。

安地注视着水面上自己的双眼加一鼻一嘴的五个口,自问着:何罪之有?

或许是因为太有热心了吧,才忘却看墙的远近、有无,一心一意,不,一心二意地想感激两个人,将他俩给自己带来的喜悦和幸运,关爱和厚谊,浓缩成一句真诚的祝福,穿越重重的墙的隔断,在夜水中飘浮:“祝你们和属于各自的其他的你们――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带去关爱与乐意的人们――生日快乐!”

生命真好!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爱好自己和别人的生命。也许,还有那只小蚌――也应该包括它吧!

安地双手合什,冲着墙角,勇敢自信地说:“我没错。我没有丢掉良心。这颗像天上数不清的小星星一样的小小良心,也许只属于我自己。我既不能丢掉,也不能蒙昧。我要让它变成自己心中的太阳,头顶的神明:不管他们是平凡,还是伟大,也不管他们把这些关爱和乐意当不当成自己‘生日’的礼物,送给别人,收藏于心,记在纸上,顶在头上,我都要感激他们。祝愿他们: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安地捂着被心跳震颤的胸口,望着盆底上的鱼儿们那突出眼眶之外的大眼睛,觉得自己的心目也大了起来。仿佛能够看到自己想象中的一切美好人事的情景。他将小本子放在门左侧窗台下的写字台上,端端正正地与墙面桌边儿平行,走回脸盆架旁边,想将喜极而溢的幸福咸液化在水中,与那似乎能够永远健康的、不会将花瓣一样的尾鳍倒立于水面的鱼儿们分享滋味。猛然间,那个磕了他额头的墙角在水中的倒影,像一个被三角形房顶边角所阻断的、通天入地的‘竖心旁儿’,立在与其垂直相交的、颜面之下的、五个孔洞之口的旁边;象一台思索的钻机,向他脑海深处的联想宝藏,搅动着由视线、呼吸和语言组成的麻花的钻头,飞快地下探、周旋――周而复始地旋转……悟?

安地第一次,在自己所知不多的母亲之语的文字那奇妙的心物组合中,感触到了喜极而泣的情怀;感受到了向隅独泣者的可悲可怜,可歌可泣;感触到向壁虚构者的异想天开、心想事成、穿墙破壁――“十年面壁图破壁”……

安地用他沾了清水的手,不住地拍打着墙角。将一个个虚实相间的手掌印,象一个由怪兽奇神杂交生成的花爪足迹,重重叠叠地叩问在这个竖心旁儿上,将“卧日”扶起,上下旋转:

“九日,日九――旮旯啊,旮旯――九个太阳,太阳九个。原来你们被后羿射落在这里啦!”

安地扭头向东墙上的一个镜框望去。那里面有一张被压在玻璃后面的彩色摄影照片:戴着深蓝色呢子单舌帽,身穿同色长呢子大衣,蓝灰色衣裤,黑色皮鞋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背着双手,站在北戴河海边平实的沙滩上,侧身对着镜头,面向被画框隐没的晴间多云的海天,灿烂、幸福、慈祥、自在地微笑着。敞开的大嘴,挤隆起下巴上的圆痞,好象在赞美新中国天海的秀美、与宇宙同在“竞自由”的欢欣、欢畅。

啊。毛娃子。毛润芝!毛泽东!毛主席!他不就像、就是从一个美丽的山冲,被太阳一样壮美的理想召唤而出,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艰苦奋斗之后,冉冉升起的“红太阳”――人世间的、中国人民的“大救星”――吗?那韶山冲不也是世界上、中国湖南省里的一个旮旯吗?……一阵凝重有力的脚步声,将安地那于无声处泛起的思“响”和想升的念头覆盖、打断了。士兵立正时磕碰鞋跟儿的脆响,和脚拖鞋底磨地的声音,从窗外海墙与民宅间的夹道里传来。安地意识到,自己头上还有两个“口”存在着,它不仅能够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能够倾听来自内心的声音;从那声音产生的源头,带来熟悉和陌生形象的联想与感触、觉受与认识、思念与向往、情怀与热忱、激情和宁静……

解放军叔叔,你们辛苦啦!感谢你们全心全意、全身全影、全日全夜、全力轻声、成年累月地为中央首长和人民群众服务,站岗、放哨、巡逻……

“当当。当当――暗地儿!”

敲门声;低低的喊名声。近在眼前,一门间隔。将安地喊成“暗地儿”的人,只有一个――尚小兵。

安地洗着脸,联想的惯力还没消失。脑子里又旋转着一个眼前所见的人与物的组合字形:一个站立的人,站在门旁,是个们字,他觉得自己心中的念头不断开启的门,同自己组合在一起,已经是许多“自们、已们、自己们”了;而门外一人,门内一人,不都是一个生活实景中的――直视、透视、联想中的“闪”字吗?只不过是非重叠的相互错位罢了;再低头看看被推敲、拉叫的门所微动于中的门框,他又想到了同样视觉效果的脑图画字――囚。出去,不消失,只要在其框中,就是个囚;进来,不忘我,不睡觉,也是个醒囚;睡着了无梦,忘了有自己了,那是躯壳儿口中之囚。而胡同就如同一个曲曲折折、以天为盖的漫长之口;只有走出它,到了大街上,才会在随风摇头的树冠下,觉得像个“闪”字:闪念、闪身、闪躲、闪避、闪现、闪失……他喝问着:“还有不怕死的夜游神呢!?”

“不怕死的才敢找暗地儿呀!出来吧,给你自由!没有了暗地儿陪着我,还叫什么夜游神呀?开门吧,别哭得稀里哗啦的啦――‘我是你哥阿泰呀,!哈哈……”

安地无声地听着他低声怪气儿的逗闷子话,不由得也随着门外的笑声,笑了起来。

“快点儿!快点儿!有事儿!向毛{儿}保证!”本色原声的严肃催促,快得连主席都给闪没了,闪躲在毛字音后缀的儿化里。

“兵哥呀,我游泳游得又累又冷,您就铙了我吧!”安地边说边悄悄拉紧门把手儿,将其上插在门框上小木洞里的横置插销往外拨出,并快速向书桌后的床边退去。

“不行,这么凉快的天儿,死什么觉呀!”尚小兵不依不饶地催逼着:“我告诉你,你今天晚上要是不出来,让地震给盖到屋子里,你非得后悔一辈子;外加上,再找一辈子后悔药,我跟你说吧。”啧咂的嘬牙声与从牙缝里用舌头和气往外挤射唾液声,为他的话加重着份量。

安地想着他点头塌肩,诚心装驼背的轻松卖老相;嘴不尖,腮不猴,也非得嘬着腮,努着嘴,扮一副让人误以为他是个浑不吝――胡搅蛮缠、不吝惜裹藏着坏水儿的浑蛋、浑球儿大王。比自己还矮一些的身材,与许多同龄的、发育早的女孩相比,即便抬头挺胸,也难谋平等之顶;可他还老喜欢拱膝弯腿、小跳着在人前玩耍。仿佛是被“男儿膝下有黄金”中的宝贝疙瘩给裹坠的一样。

“冰疙瘩,不怕化您就进热屋吧,门开开了!”安地不忍心再让他站在外面了。安地坐在床边儿,将凉鞋踩在脚下,望了一眼桌上的小本儿,想过去拿,可门已被拉开了,他便没敢动窝儿,将视线移向自己双手揉捏的大腿。

“快走,赶紧的!”小兵左脚门里,右脚门外;右手攥着门把手,左臂向安地伸出,手心向上,指头不住地向他自己那边勾动着。

“哪儿着火了?”安地看了一眼他那急得连屋都不想进的架势。两只大眼珠跟龙睛鱼是的,泛着神秘而又兴奋的亮光,神经质地挤眨着:左眼角,仿佛被太阳穴下的神经牵着,迫使他不得不顺从地带头眨动;左眼下的肌肉,也跟着抽搐着起伏几下;而右眼似乎顽强地睁着,不甘心被它牵扯着,在他不想关闭时而被迫随其所好。

“着火有什么看的?地震棚都快塌了――您也不知道学学雷锋好榜样!”

“啊?真的?谁家的?”安地连忙蹬上鞋,站起身,边问边提着鞋帮儿向门口走。

“唉――这才像毛主席的好孩子呀!”小兵站直身子,将门敞开,左脚退出房门,在门外的水泥单层台阶上,不住地踮着脚抖腿,象是在庆祝他煽动性号召的成功。

“是你们家的吗?”安地问完了就觉得多余。因为小兵脸上的急切神情已被抿嘴的微笑所代替。他要是真求你帮忙,喊一声就走了。根本就没这么多罗唆。小兵退下台阶说:“关灯,锁门,到门口儿外边儿再告诉你。”

“还锁什么门呀?除了您这‘看胡同的’,谁半夜三更的串门儿呀?”安地伸手将毛主席像框旁靠墙垂着的灯绳拉了一下,走出门后,将门反手推紧关严。小兵已走到了敞开着的院门旁。

“嘿,你错了吧?今儿还真让我给撞上了,您就等着瞧好儿呗。”小兵自鸣得意地反驳道。

安地心头一沉。为九哥和铁芳他们担心。小兵会不会撞上他们了?可不对呀――他们在屋子里面儿呢,怎么会把地震棚搞塌呢?!即便因为四个人不方便挤两张床,也会回他爸妈的房子里去睡两个人,何必借别人的四腿儿“睡轿”,让人说他们“不学好”甚至是“耍流氓”呢?安地脑子里快速地想着,走出院子,将院门向外对齐拉平,问小兵:“到底是谁家呀?怎么弄的?”小兵横着左臂,向前挥着说:“你就跟着本司令走吧,我保准儿不会亏待你呀。可待会儿你得热爱劳动,先动换动换手和脚,行吗?”

“行。不就是干活儿吗?”安地搓搓双手,跺跺脚,嗨嗨地喷了两声粗气。

“嗳!好样儿的。谁是我的兵,就跟我走;不是我的兵,马屁崩!你不用挨崩了。”

“那,小豆司令,该告诉大豆儿兵行军目的地了吧?你不能让当兵的心老悬着呀!是不是?”

“服从命令听指挥吗?”小兵向左侧的安地扭脸问着,左胳膊上的蓝色衣袖被右手捋了下来,手臂往斜上方一指,然后,放下来去揉他的左脸。安地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件蓝制服。顿觉自己身上有些发凉;可好奇心比冷要热多了。他连忙回话:“党指向那儿,就打向那儿。行了吧?长袖儿制服司令!我可有点儿泛冷啦?说不说呀到底?”

“嘘前面儿就是沙家滨!”小兵在嘴前竖起两根食指,示意安地声音要小而再小。他冲第二个拐弯儿处墙角的电线杆子,努努嘴。安地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不解其意地问道:“什么呀――你这是?”小兵也站住了,双手比划着粗细宽窄的圆和方形,说:一根大粗杉篙,根儿底下绑着一更顸的水泥柱子,上面儿不是炮泡儿和电线它们家吗?!你的明白?水泥帮木头。”

“涮我是吧?沙家滨有芦苇荡,您倒弄出点儿水来,我也佩服您!”安地有点儿生气,为伙伴缺乏象形联想力而沮丧。他比九哥识字要多,可为什么跟九哥是的,老用声音浑淆形象呢?!九哥有他的独创之妙。他可好,瞎连连。

“这儿不行?那好,不算。行了吧?水有啊,水还不好找,走吧。”小兵说着拉着安地的胳膊肘便往前走。

“你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地震棚儿又改成电线杆子了,到底憋什么香香屁呢?”

“不该问的别问,马上就让你手忙脚乱。别忘了你对我表的忠心就成。”

安地看了一眼头尾被两股铁丝绑在一起、埋立在墙角处的电线杆子,随小兵拐弯儿前行。走到厕所第一个入口处,小兵站住了,指着男所尿池外的矮墙说:“有尿吗?尿算水吧?”

“没有。“安地摇摇头说:“你有你去”。

“那就赶紧着吧!要不然真帮不上忙儿了。”小兵边说边推安地的后腰:“你先上!我托你。个儿越大,爬墙上房越笨。”

“不是咱胡同的人呀?”安地问他。

“瞧这点儿觉悟――抗震救灾!革命同志――还分远近亲疏呀?!来吧,大豆儿兵,用不用换地儿?”

“还是走门儿吧!哪怕咱跑着去呢?”安地不愿爬墙。虽然心里有些不服,可他自信还是能够爬上去的。他担心的是,踩漏人家的房顶。大半夜的,深一脚、浅一脚,弄不好,一摔倒,非砸碎人家几块瓦不可。

“院儿门堵了,只能从房上翻过去。你要是嫌不好爬,咱还从电线杆子那儿上。”

“哪边儿近呀?”

“都差不多。电线杆子那边儿有俩房靠一块儿的排水沟,好走点儿。”

“那就从那边儿上吧。”安地的话刚说完,小兵一歪头,哈着腰便往回蹿蹦着跑去,可脚步落地却很轻。当他踩着水泥方柱同圆木之间露出空档的铁丝绳箍,站到水泥柱头上,往墙上一个排水方洞里伸脚时,安地才摸到水泥柱子。

“看清楚了吗?”小兵站在洞后面的房顶上,扶着小矮墙头,冲下面低声问着。

“你看着吧就!”安地往两柱间的缺口里用力挤塞鞋头儿,心里恨这个“瞎角”三角形的弦不太直。当他觉得蹬实了,扒紧左右二柱,往上挪另一只脚时,才发现,上面铁丝卷成了麻花绳,一用力,便蹬滑了脚。

“真有本事。你还不如直接就踩水泥柱顶上呢。看你腿长的,左膝盖顶着木头不就成了?”

“这半拉‘竖心儿’还挺难爬。”安地自嘲地笑笑,叨唠着,换脚再试。他就是不信;不用左膝盖顶着木头柱子,右脚就上不了石柱顶。木左石右,组成个“柘”字。这种落叶灌木或乔木的叶子,可以喂蚕吃。小兵现在就像条黑蚕,在上面摇头摆脑地笑他这条白蚕呢。

安地改用左脚踩底下,右脚灵活,踩上面儿,成功地往木柱上方挪手,快站直身子时,起紧将左脚往柱与右小腿之间的缝中插入,踩到石柱顶上。他喘着气说:“怎么样?长官?不给木头下跪,也上来了吧?”

“行。赶紧吧,大白虾米。”小兵说完便消失了。安地急忙扒着离得很近的墙头,伸脚踩着那个出水口儿,翻进墙后的排水道。

“等会儿。”他低声对前面猫腰爬着屋脊斜坡儿的小兵叫着。他知道,如果小兵不等自己,可能很快就会横行到大街旁的房顶上去。

“瓦还不会走?踩一块儿是一块儿,别往搭缝的地方用力就行了。”小兵停下来等他,嘴里轻声传授着经验。

安地看着他有些卖弄地在瓦垄间斜行的方式,忙往前快走几步,直奔尺余宽的排水道的尽头,放弃勾股弦中的近路瓦上之弦,用足尖儿如走芭蕾舞步是的,在瓦垄的凹处落脚前掌,脚后掌踩着凸处的瓦边,很快就走到了小兵屁股后头。可当小兵跨过屋脊往下猫腰行走时,他觉得自己的动作不好使了。为了让身体平衡,他只能倒着往下爬。没爬几步,就开始为后面的脚距房檐的距离担心,生怕掉到院子里去。无奈之下,只好坐在瓦垄上,脸对着前面,用手脚在瓦垄上慢慢挪身。这时的小兵,已站在两个院中间的一堵隔院墙的墙顶上,回头看着他。幸亏那墙顶是平的,没用水泥的厚土播种上雪冻不死、雹砸不烂、风吹不落,只能任尘染雨洗的碎玻璃茬子花儿。那在地上看着不高的房顶和墙,一旦从上面往下看,还真让人心虚腿软。仿佛有股强风就能把人吹歪喽,栽下去。更可气的是,小兵还装成醉汉的样子,站在那里摇晃着身子,比墙头草都厉害――他向前、后、左、右,探头、猫腰,左右来回摆臂,假装要摔下去。等安地好不容易磨蹭到他身边,他却来了句:你行吗?

“不行。我想回去了。我翻院门儿去!”安地的心怦怦猛跳,头都有些发晕了。

“曙光就在前面,听见响动了吗?”小兵蹲在他身边,俯在他耳畔低语:别出声儿了。

“什么响动呀?”安地轻声问道。他集中精神,将注意力往耳朵上移,也趁机把对墙的恐惧忘掉。他心想:用思想或意念穿墙越壁真是太轻松了,可一带上这个身子,还不如猫呢。他一想到平时看到的那些白猫、黄白猫、黑猫、黑白猫们,或独行,或追赶着,蹿房跃脊,跳墙上下,便觉得小兵家没白养一只大黑猫。现在,他就象一只在墙头抬腿舔腹、晒太阳、翘着高傲的尾巴,撒欢儿打转的人猫,让他羡慕而又钦佩。

“用耳朵就行了。”小兵将嘴对着他的右耳低声下令。左手按着他的头,右手向前面又一层屋脊的波浪说:“走过这道墙,往右面的房顶爬,在中间儿停下;别让草枝子扎了眼!听明白了吗?”

“你自己去吧。”安地推了一下小兵的脑顶,将屁股从硌肉的瓦上挪到墙上,两脚顶着小兵的蓝球鞋,一只手按着身后的瓦垄,让自己坐踏实喽。他觉得这是来砸地震棚的――不是用石头砍,便是用眼睛“拆”。

“真不想去啦?逃兵?”小兵用足尖踩了一下安地露在斜插带儿凉鞋头外的大脚趾,脸上神秘的眼神和兴奋的笑容中掺进了轻视。仿佛是为积攒力量,准备长久消耗,又象是同难以抗拒的皮下神经妥协,他索性闭上左眼,用一只右侧的独眼儿,一眨不眨地盯着安地。

“你是个骗子司令。甭拿大猫眼儿馋我,那边儿有鱼有虾,您自己吃去吧。”

安地边低声说边用食指在小兵那只亮眼珠前晃动,心想,如果他不眨动就跟他去。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小兵明示给他的方向传来;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也飘然闪现眼前――“为革命。为活着。”那个雷弟认识的“工人民兵”。

“拉着我点儿。”安地从墙头上抬屁股蹲起,将双手扶在了小兵的肩上。

小兵双目圆睁,目光,对他笑笑,伸出两个大拇哥,点点头。象传说中的狼驮狈的短前腿儿一样,哈腰转身,架着肩上安地的双手向前移动。将前面被踩歪的矮株野花草都连根拔起,为后面的双脚清路。当踏上那个屋顶的瓦垄时,安地心里蒙生出一种成就感,还有对小兵的感激之情。这是他第一次在夜里爬墙上房,而且比白天走得还要远。他在分享着由小兵发现的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的核心又与他的心事相关。

俩人的手脚轻而稳地爬到了目的地。不远处的斜后方便是雷弟家的房顶,还有那棵高于屋脊的枣树。他俩象侦察兵一样卧在了瓦垄上。双脚插在凹沟中,屋脊两侧一些尺余高、长着毛绒绒叶子的野草,在他们头顶、脸前竖起了天然隐蔽的屏障。安地每一个动作都照猫画虎:小兵探头,他也探头;小兵寻找小草缝隙为视线摆好最佳“射击”位置,他也因地制宜。待清楚了这个院落的中心,不过是一张单人床在四角立上竹杆,上面系上铁丝框,蒙两块新旧不一的白塑料布,临时凑合的“躲房棚”。安地的心思,便全放在听话听音上了。

“慢点儿,别一会儿再把床屉给摇晃散喽。”女人的声音。安地想起了那张熟悉的脸和眼。他也注意到了,在矮一些的床尾一侧的床帮下面,窄面向外,并排平垫着两落红砖,象两条并拢在的一起红色方腿儿,小兵没有撒谎,也许是床尾端的铁卡子掉过,才用砖来补救。那一角的竹杆也微向里倾斜着。

小兵将嘴对着他的耳边说:“先前,冲咱们这边儿和另一边的塑料布,都在顶上搭着。这俩狗东西,可能干冷了,怕凉着。你别生我气,向毛主席保证――我全看见了,就跟配马,闹猫是的。现在又你看我,我看你,吊死鬼儿翻逼――死不要脸!”

安地用手将他的嘴挡住,额头压在凉而潮的瓦上,心怦怦地跳着,嗓子发干。他脑幕上又投放出记亿的电影:夏天,那些为菜站送菜的农民马车,还有为它和副食商店送西瓜的,那些“不用扬鞭自奋蹄”的雄马,高高地抬起前腿,闪露出腹下象大丝瓜一样的东西,向着身边的母马后身进击,被赶车人拉着缰绳,甩动着响鞭狠拉、逛抻,迫使它发出疼痛的嘶鸣和跺蹄躲闪的杂乱掌鸣――马蹄铁对柏油路面和马路牙子的泄愤敲打声……

厕所中的粪坑不堵时,从坑底斜坡上向低洼处滑动,膨胀的经血纸,土站的垃圾堆中的各色经血纸和废弃的历假带,破裤衩儿……一个“中”字,一种纯洁而又肮脏的接触;一个个从“死胡同”中诞生的人,象一个个圆口中的“囚”?……

她为什么要跟他呢?他也会唱歌、弹吉他、吹口琴、用脚蹼吗?他也会讲故事吗?难道是他跟她将夏冬弄没了?……

“你别害怕――害臊的。”小兵将嘴凑近安地的耳海,让本来就影音互动交响的浊涛疑浪,又刮起了狂风一般:“夏冬的地下党在救他呢!我刚才就听他们说过……”

“啊,师姐!噢……”男人的叫声和着女人咬东西堵口的呻吟声,打断了小兵的声音。

床和竹杆与塑料布的合唱,夹杂着床帮与砖块儿的间奏,让安地全身颤抖。他觉得自己被瓦垄拉扯着,捆绑着,象个被行刑的死囚犯,正拉向砍头坑或断头台。

“你小子老跟我嚼舌头说:‘七滴血,一滴精’!你说说,这孙子得流多少血呀!他真不要命了?”小兵捂着安地的耳朵,充满惊骇和同情地感慨着。

安地本来觉得,所有的胡同全死觉了,空寂了。可没想到,除了九哥他们四人,还有别人也在……不,他们是大孩子,不会象这些大人那样的不要命吧?难道他们也跟这自造地震的人一样,干着同样的事吗?

“啊,救救大人。救救大人吧。”安地想起了同雷弟一起,在其家的房顶上所想所说的话,想起了大人被救的不应仅仅是打人和被打――还有他们毁坏自己的胡来?他在心底喊着:“大姐万岁!铁芳万岁!”

“你听见那傻冒儿喊什么了吗?”小兵捅了一下安地低俯在瓦上的头,揪揪他的耳朵,轻声急切地问着,‘湿姐’――你不是要沙家滨的芦苇荡吗?你不是跟司令要水吗?这回有了吧?连夜游鬼的血全有,你服不服呀?“

“服。服了你啦。我!”安地抬起头,也揪着小兵的耳朵说着,他咽着唾液,润润嗓子,低声问道:“你听见婶儿叫他师弟了吗?”

“她他妈是你婶儿,不是我婶儿可。”

“好吧。就算我婶儿。说呀。你倒是!”

“没听见。我倒听见她叫那鬼杂种‘干弟’和‘亲弟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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