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不回来,安地不会回家。因为今晚的奇妙生命境遇,是九哥的一声“逃难去喽”给召唤而来的。当他在家整理好同学传给自己的手抄本“天安门反革命诗歌”,摘录完他最喜欢的那首《扬眉剑出鞘》,写完对不辞而别、转校而走的小铃铛的悲怨和眷恋,从屋中推门出来,站在院门口,问等着他的九哥是否回防震棚时,九哥让他锁门随行。胡同里只有胆儿大不要命的,才敢在地震一个月后就搬回家里去住。如果没有对小铃铛的怀念和牵挂,他是不会回到小巷陋屋来冒险摆弄纸笔天堂、万花筒的。
“别喂了破砖烂瓦。小书虫!跟我看花儿去,帮我们防着点儿贼,今儿晚上祖国首都缺花儿匠。”
九哥看出了他的沮丧,想给他找乐儿,逗他开心。可他万万没想到,九哥和他的同学们毫不客气、绝不食言地给他派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护花使者。可是,他现在觉得,自己象是个掰走了花心的修草工,一个被催眠的盗花贼,在心中裹缠、收藏了那朵黑色的郁金香。大姐对怀中的伙伴百般呵护、悄声低语,甚至吻那受苦女孩的鼻眼、嘴唇和脖颈。相抱的手,上下摸索,犹如母亲抚慰受伤的孩子。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中。似乎只要衣衫不露玉体,对他这个小男孩子,就不会有什么异样的启示和诱导。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那高大阴郁而又苍凉的宫门楼,和它赖以高傲耸立的厚实凝重的城墙,最终,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馒头门”的门洞和门前的士兵身上。他心底涌起一种繁杂的情思和感恩自责的情绪。一旦拥有,难逃其手。自己心中响起一种吟唱的女音,仿佛是大姐的声音,又像是她身上的蝴蝶抖动翅膀,击打喇叭花撞出的回音――仿佛这就是整个的世界,不再模糊,似乎这就是人之世界的全部:一扇不能对开的门,一条没有足迹的峡谷,一条不忍踏足的路;一只摇不响的铃铛,将它的发音石、碰壁丸丢失在另一种完美的残缺之处――男人的手指和身外之物……
小铃铛也是这样吗?自己想要的是这样的一个“灵档”吗?!一切的思念、牵挂、嗔怨、痴恋,都如同一根离开了暖瓶、棉被之后,被攥在手中的雪糕、小豆儿冰棍儿,在花花绿绿的包装纸的彩衣薄衫中融化,顺着纸间的缝隙和融化的纸浆,渗露滴流着,想洗擦一下令人腻味的手,都只能到心中去找水和纸,砖与沙……自己能对那转身回眸的“眼红”燕子,也去如法倾诉这黑色郁金香暗涌的慧香吗?
男孩子更没什么可神秘的!让她知道就是有点心跳的折磨、遮摸、这么回事儿,想完就完了,一定要跟自己一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自己想做的人。可如果她也要这样呢?
“我就是要看你,还想要看不见的你――心中的歌唱;要摸不着的你――眼底的秘密,你管得了吗?……”他仿佛听到了燕子伤心耍赖的声音。猛然发现,一种真正无形的身外之物,在人身中伏藏着灵根,像一个超越肉体和男女差别的悬梯,在心与心之间拴挂着。你自己可以不蹬,不抓,不爬,可你阻挡不了别人蹬攀,抓摸,乃至向着你飘浮,冲击而来。他将目光投向隐没在枝叶间的电线,捋着它们断断续续的身子,想着它们被电线杆支撑着,四通八达地串连,点亮刺破黑暗的一盏盏街灯,路灯,巷灯,屋灯;他觉得人的目光就像电线一样,可比它还多、还乱,让人无处躲闪。它们点亮的是各自心中的有形无光的灯,就像无数架悬梯,让人自己不知疲倦地往上爬,直到发现转了向,没了别人供你踩踏的灯管儿、灯泡,你才会问自己:我到底在找什么?是目光的扶手,还是情感的呼吸?是分身的手足,还是从眼里看不全却能够猜测和梦想的三心二意一欲?他猛然明白了燕子的红脸里,隐藏着一种可怜惜的向往,而自己又爱莫能助。有一种惊奇中的失落,伴随着喜悦令人成熟,令人感动。是什么东西在迷人呢?
陌生?新鲜?小铃铛不就是它的缩影吗?她走了,带着属于她的陌生和新鲜;大姐来了,带着小铃铛身上也有的、藏在身躯深处的死胡同和生命之泉。望着这仿佛跟自己无关的世界,安地在心中翻动着汉语词典中的词汇表,想找出一个词来说明――吸引人思念的、人身上的东西。
“过来点儿。小男孩儿!”大姐在喊他。安地扭头一看,她已代替了欧阳峰的角色,坐在砖堆后面,身前站着周旋。他走到河墙与砖墙夹成的通道口前,坐在护墙上,不想加入她们的亲密陈营,怕超越九哥委托给他的任务范围;尽管他已经被迫越界了。他扭头望着她俩,看透一切似的笑着,为大姐焕发出的神采和轻松喜悦的笑声而高兴。她大声地说:“把你那哑爸爸说话的故事,再给你这新大姐讲一遍。让她猜猜,老人为什么又会说话了?”
大姐对故事的兴趣超过了对歌声的喜爱。安地觉得她并没有感觉到,她伟大而又随意的言行,对自己产生的震撼和洗礼――自己的灵肉因为她的举动和嘱咐,已发生了裂变。
安地以前跟大姐的看法相同,认为老人是急得,由哑复语。可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大姐,你这不是讲完了吗?错误都找出来啦!让周大姐猜就行了。那歌儿是老人唱给私生子他妈妈的;她又把它教给了儿子;儿子又唱给了他不知道的父亲的女儿…”
“这么讲倒挺快的,可不好听――全成家庭关系了――跟一根儿绳儿没拴好的户口本儿是的,里边儿三张,外边儿两张的,没劲!”
“那我告诉她行吗?”安地试探地问道,她要看看大姐是不是真的关心周旋。
“那你姐姐我还不干呢!你刚才可没讲这么清楚。”
“对不起大姐。我也是自己刚想出来的。我觉得,除非是他们的老天爷――那个上帝可怜那两个孩子,让他们的爸爸重新开口讲话,否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老人根本不哑!”
“什么?”大姐觉得有点儿意外,打断了安地的话,有些不解地问道:“你说他装――哑吧是吗?!”
“有多一半儿是吧:干完了亏心事儿装哑巴!”安地有些心虚地说。他觉得,现在自己同大姐也在装着什么。
“那猜不猜就没劲了。待会儿欧阳峰回来,考验考验这小子是不是真喜欢你,让他下河游泳――从这儿游到对岸,再拐弯儿游到尽东头儿,再游回来。你说怎么样?!”大姐对周旋的爱情非常关心,把安地扔在一边儿,又去低声说不便让他听到的话语。
安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就像一把被用完的笊篱,捞完了她的空虚和寂寞,被挂在了一边;又像两双半筷子,夹完了她爱窝窝的馅儿,给她带去甜蜜的充实之后,暂时放下,不,也许,是永生永世,令人永远难忘的唯一!可他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人家看得起你,才会这样――给你一张另一个世界的窗户纸。
他的心思又转回到词汇的颜料中去了,想要找出合适的颜色,去描画那种让人相互吸引的东西。
形象,气息,志气,精神,本事能弹会唱,在他眼中是了不起的本领。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给自己长本事的吉他老师之一,胡同里唯一一个没地震时就住在双人床底下的夏冬。如果没有他,能有自己的当下和现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