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女,手里举着一对金黄色的撞铃,若有所思地盯着学生乐队前面的指挥,等待自己需要加入乐段的到来时刻,轻轻地撞响自己那对铃铛。深蓝色的外衣把领口雪白的衬衣领子衬托得更加纯洁、亮丽;把那对铃铛衬托得更加光彩夺目。在美妙铃音的颤响中,她往大教室门口斜眼张望了一下。那里,有一个剑眉怒目的小男生正在冲她举手招摇,嘴唇微努地无声传着空话。她想了半天才在他手指比划的方向帮助下,读出那口形说的话,好像是――去厕所!一会儿,他又挪到玻璃窗后面,不断把右手的四根手指按在玻璃上。
故宫西华门外。摇铃铛的双手戴上了一双黑色的尼龙手套,把着车把。身下是一辆凤凰牌二六女车。她冲着高大的城墙高傲的昂起了头,脸上漏出了喜悦的微笑,嘴里用苏联歌曲《一条小路》的曲调哼唱着:“一条马路一弯一曲宽又长,一直通向筒子河岸旁……”
西华门紧闭的乳钉们北侧那“个”字形的单人岗亭外,一位年轻的士兵以立正的姿势站着。望着越来越近的少女,听着“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的深情歌词和婉转忧郁的旋律,脸上渐渐飘起了红云……
一位细眉凤眼的瘦脸少妇。头上卷曲的波浪烫发披肩,遮掩着半边脸。米黄色半透明的半截袖西服领口上方,露出一对明显突起的锁骨。下身穿一条白色的休闲裤。丰臀宽肩,腿长肤白的她在昏黄的高压钠灯光的沐浴下,随着惊慌的人流奔向南长街口内。一直向北跑着。到了西华门的十字路口才停住了脚步。
夜晚。远处的路口还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枪声。她进退两难地徘徊在街中央的带黑色胶皮轱辘的垃圾铁桶旁。一会儿,向南走走,一会儿又反向走回。身边和远处有不少住在这条街上的老人和孩子在自家院门头接耳。终于,她还是朝南边的险地走去。迎着向这边骑车飞奔而来的一个戴眼镜小伙子,她大声地问:怎么啦?
“他们冲过来了――可能要清街。快往胡同里跑呀!”
“是吗?妈爷子。”她惊叫一声往中南海的西苑门方向跑去。人群开始往院里退缩,个别不信邪的中老年人却往外走来,可能是想一睹为快。
中山公园西墙外,南长街中部路西,81号礼堂的大门口,人群秘密麻麻地站满了半条街,看着手拿透明盾牌的武警们从里面走了出来。从北侧人群后面走来的她心里嘀咕着:“完了!今天算回不了家了!”
“市民回家!”随着高声的命令,传来棍棒击打水泥地和盾牌的声响。她赶紧往后面退步。如果没有今晚的部队入城,也许她这辈子也不会走进这条陌生、狭窄的小胡同。
安地垂着头,手捋着崭新的灰色海墙慢慢地迎面走来。嘴里哼唱着:轻轻的捧起你的脸,为你把血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
当他走到她身旁时,她扬起了手臂“朋友,唱得还挺好听。我能求您帮个忙吗?”
安地停了下来,立正站好,强打精神说:“是歌词写得绝,曲子谱得妙。您怎么了?有事儿直说。”
“我们家在前门那边住。晚上睡不着觉,就跑出来到广场遛弯看学生,没想到戒严部队还真进城了。这不是,给堵这边儿了,就……”
“您是不是渴了、累了?想找个地方歇会儿呀?”
“是。您真能关心人。您家里方便吗?”
“一个人没什么不方便的。您要是不怕我是坏人就请来吧。”
“您再可怕也没有警棍和真枪实弹呀!我相信你!”
“您是从大街口退过来的吗?”
“也算是吧。不过我可退的早。后来是从北面的那个路口穿窄胡同绕过来的。这不是老想回家吗。”
“奥。”
她转身跟在放慢脚步的安地身旁,向自己刚才独自摸索着穿行过来的夹道里走去。头顶上方高墙顶上传来一对背靠背像戴火车头灯一样的东西发出的嗡嗡声,就像高压线发出的鸣响。温凉的夜水轻轻撩动着她高傲飘逸的刘海和发梢。她怕冷似的用双手将解开扣子的西服对襟相掩在腹前,把显山露水的胸脯轮廓衬托得的更加高大。清脆的高跟鞋跟儿敲打着越来越静的水泥巷道――那只是围着墙外约有一米宽的一条防水护墙路;其外则是土路。她抬头看了一眼高墙上面,目光下移时打量了一眼比自己高有多半头的他,轻声说:“我们不会被它们看见吧?”
“什么?巡逻的战士?”安地扭头望了她一眼,说:“他们只在西苑门那儿把门。流动哨早取消了;记得好像是八零年秋天吧,换成了监视器。”
她向上面努努嘴,居然不敢抬手去指。她敏感地觉察到,眼前这个小伙子可能被吓得不轻,只是在陌生的异性面前佯装镇静――因为他连自己准确的判断和省略主语的暗话都没反应过来――这可是他熟悉的家门口呀!
“奥。没事儿。咱们又不会飞檐走壁的。它们盯着的是墙头。”
“是这样呀。国家首长就是金贵呀!前面墙拐弯的地方还有一对儿呢。”
“嗯。那是拐弯儿。直的地方隔五、六十米才会有一组吧。您要是怕被它的广眼余光给看见和录了像,就低下点头走;反正您有长头发挡着脸呢。”
“没事儿的。我离婚了,怕谁呀!我倒是怕身上的香水熏到您呢。”
安地闻言站住,深吸了一口长气,良久,又缓缓地呼出,感叹道:“丁香可比汗味儿好闻多了。”
“呵呵。多谢您夸奖。您不怕被录像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她马上接对他的上半句应和着,微微咧嘴笑笑:“真不好意思跟您提这种烂事儿!”
“您不用客气。一路货色,不分黑白红黑。”
“真的呀?真逗可!您才多大呀?”
“按晚婚晚育的年龄已经超标了。”
“是吗?真不像。这大夜里的,想想真有点儿像梦。”
“就当是在噩梦里梦游吧”
一间小屋的门打开了。偏靠门这边一些的屋内房顶上垂吊着一个一尺多长的反光罩板,下面插着一根细长的灯管,冷淡的蓝光渐渐的变白。一间不到十六平米的小屋,左前方顶靠着一角是张双人床,上面铺盖着明黄色的横波纹粗线条的床罩,中央盛开着一片绿肥红瘦的荷花;其右侧床头窗下靠墙立着一个写字台;其右侧墙角里立着个冰箱;对着床铺的一面,贴墙立着一组清水漆的胶合板组合柜;外侧靠门的尽头处,立着个铁制脸盆架。床脚向外顶墙放着一组淡黄色人造革面的转角沙发;沙发前放着一架长方形四腿双层的白色玻璃茶几。
安地走进屋里,站在门口,把鞋脱掉,放在粉红色纤维地毯上的一张报纸上,伸手打开组合柜最外端底下斜面的小柜门,掏出两双塑料拖鞋,自己穿上一双,往里走走,站在玻璃茶几前,向门口的她鞠了一躬,往门内较宽的一侧沙发一伸手,道:“请进,赶快换了拖鞋,歇会儿腿脚吧。”
说完就转身从身后的组合柜上拿起一瓶还剩多半瓶的可乐。
“真不好意思的。没想到您这屋里这么干净。可别让我的脚给熏臭了。”她站在门口里面的报纸上犹豫着。边说边把西服扣子系上,让自己显得庄重得体一些。
“没事儿,您随便坐吧。您喝可乐还是想喝茶?暖瓶里的开水可能不够热。”他撩起茶几上罩在托盘上的一块刺有花状孔洞的白色塑料盖布,从里面拿起一只倒扣着的玻璃杯,往里面倒着。
“喝什么都行。”她边说着边动作轻缓地换上托鞋,接过安地递过来的杯子,嘴里谢着,挪步坐到弹性很强的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用空着的左手抚按了一下胸脯,感叹:“唉――好舒服!终于可以不怕有人清理街道了。”
远处――千米之外的南面传来的一阵阵间断的枪声,让人误以为是除夕夜燃放的新发明的炮竹: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安地站在茶几旁发呆地望着门上敞开的通风口,倾听着清晰闷响的枪声。好像身边根本就不存在一个陌生的躲难者。
她环视着一览无余的小屋。床头墙上有一张一尺见方的镜框。黑暗的背景中央立着一个恬淡微笑的佛面――就好像是从石雕像上面砍下来的一颗佛头,镶嵌在镜框里一样,立体感实足。墙上和组合柜上都没有结婚照片,连他自己的单人照都没有。
安地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端起印花铁皮暖瓶,说道:“还有多半壶呢。我给您沏杯茶吧。”
“您别忙了,赶紧坐下歇会吧。你不累呀?”她连忙摆手推辞着。
“心累。”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了一口,垂肩松背,俯仰头颅地长出着气。
“我也有点儿。尤其是现在。一松了心,倒后怕起来了。你说他们用的枪是不是装了消音器呀?怎么跟刚开始从西边长安街上传来的枪声不一样了?”
“有可能是胡同隔音造成的。还不如不隔音呢。”
“为什么?你不怕震耳朵呀?”
“怕。可这种声音,听起来更人!”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得慌。”
安地喝完水,放下杯子,走到柜旁,打开十四寸电视机旁的双卡录音机的插带盒盖,扭头望着她说:“您贵姓?”
“我姓王。三饱加一不倒的王。哈哈,吃饱了混天黑,坐着混天亮。你叫我王姐就行――我肯定比你大。”
安地听着她的话,哭笑不得地说:“好吧。顶天立地的王。王姐。我姓安:一女顶一宝盖儿――爱美不累、恭敬神明的安。您要是不反对,咱听点儿歌吧?行吗?”
“哈哈哈。好。你随便放吧――爱美不累。”
“从《搭错车》的录像带里录的插曲,可能有点糙。”
“没事儿的。”
“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照着新殿溪……”苏芮的歌声低缓、深情、凄凉、悲怆地回想在小屋里。
安地坐到写字台前那把红背红面的折铁叠椅子上,仰头望着屋顶,听着屋外不时插进的“突突”声,眼里开始发湿。
“怎么了?”王姐有点吃惊地发问道。
“嗨。”安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别提了:我有一个朋友的老同学在广场上绝食。他让我帮他把那个同学叫回来。可我没有办到。谁能拉动一颗执着的心?”
“呦――是吗?那可真有点悬啊!”
“悬。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揪心揪得生疼的滋味!”
“这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胆儿大心细!你搁老百姓身上,也就知道反贪污、反腐败对自己和国家都好。你真让说出点门道来,咱哪知道那么多内部消息呀?什么高干子女都开了什么公司呀?什么东南西北发展如何不平衡呀,什么双轨制为谁造了暴富的陈仓暗道啊?老百姓也就是声援加腿儿援的还行,送点吃的、喝的,给点钱。不过,小偷罢工还真见觉悟。到了裉节儿上,还得是有文化、有信仰的人抛头颅,洒热血,为吃人的历史大衣穿针引线,缝领接袖;弄不好,不是给熨烫平了,就是填漩儿。我给你这胡聊、打岔,你不生气吧?”
“不会。您别多想。您说的挺有道理的。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历史大衣’这个词儿。大衣领袖,针线做秀;历史领袖,枪弹作扣。谁为针线?谁做顶针?有意思。大义凛然,可心不细――大意失荆州。哎。这到底是谁跟谁呀?明知道军人非得执行军令不可,犯得上送死吗?”
“还真是。谁能想到会真开枪啊?”她举杯喝完可乐,站起身,尽量睁大疲倦的双眼,一挑两弯纹过的细眉,问:“你还挺逗。我能倒杯开水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