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最后三个字,那是说她走路的时候。她也经常抬头,近乎仰脖,不过那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可别以为我钻进过她的屋子,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我都没敢进过她那扇没锁的门。不知道她是害怕屋里的黑暗,还是嫌屋里的地方仍旧不够大,夏天里她天天躺在屋门口的胡同地上睡觉。从她的呼噜声里,才觉得她真的不是个哑巴。她当街睡在地上,眼睛闭得紧紧的,只给老天爷面子,就是不给老天爷眼睛,不让它看!
“淘气的伙伴没得玩了,或是谁输了有赌博性质的游戏,就开始拿她撒气、寻开心。往她颇门板上拽石子、砖头,她不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往她肚子上放块砖头,她不醒;往支在她身旁的煤火炉子上坐[烧]水的小铝盆里扔石子、撒土,她也不睁眼。好像那些东西都是土地爷的宝贝,她喜欢似的。闹不明白她是装的,还是真的太累、太了,就那样没皮没脸、大义凛然地双手捂在腹部两侧,脖子枕在一块旧毛巾包裹着的脏报纸卷,头向后面仰着;好像光有白日行走时的俯首点头,还不能充分表达对土地爷的厚爱,还要用后脑勺在这个时候向他靠拢致敬。有时候恶作剧的主角们难以自控的笑声惊动了她,也不过是翻个身子,改变一下睡姿,平摊变侧卧罢了。那脸就冲着胡同,自行车和行人的脚步卷起的尘埃飘荡在她的口鼻上,她也照样打呼噜。越这样,捣蛋鬼们越生气,也越胆大妄为。扔完石头和土,像怕被逮是的跑到胡同拐弯的地方等着她的反应,见她没有动静,就开始向她高声告白自己的罪行;还是没反应,那就变得无趣了。有时候带头闹的孩子不甘心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居然走到她脑袋旁边,使劲用脚跺她鼻子前面的地面,想呛她的呼吸,震疼她的耳朵和脑袋,可等脚跺疼了,她也不过是长出一口气,无声的吸着气,把脸转向自己的家门或山墙,继续睡。我不知道,她这样,是不是因为天天夜里一个人在大院子、大屋里,被黑暗吓得睡不着觉,才能让她在光天化日下,烈日当头地这么不管不顾地昏睡、死睡?眼不眨,气不生,肚子不知道疼,锅里的水也不知道心疼!
“夜晚。当你闭上眼,里外全是黑的,你不知道周围的黑暗里会藏着什么东西,如果心里有害怕的事,你肯定不敢闭上眼睛;除非你用被子蒙着头,最好是钻爷爷的被窝里让他搂着,那才会睡得踏实。可她身边没有一个人,她蒙上被子能睡着吗?而白天呢,你闭上眼也知道周围是什么样子,不用担心外面,只要心里不藏可怕的事,就不用害怕闭眼后的黑暗视界里跳出鬼来!没准,她是在补觉!
“让她害怕的事,会是什么呢?肯定是屋子太大、院子太大、窗户也太多了!风刮起来的时候,破木门会倒下来把她吓醒吧?抖动的门帘子让她在里面看着,会不会像外面有人要进来?她的院子里会飞舞起报纸的脏脸,贴在正门的门窗上,她看见不害怕吗?风再把什么破瓶子、烂罐子吹出奇怪呜咽声,那不成了鬼哭狼嚎了吗?夜里下雨的时候,雨打在她大眼睛窗户的雨搭上,噼哩啪啦的像是有怪物在敲门,她听着,能闭眼睡好觉吗?
“最可怕的事,发生在那一天夜里。
“那年的春天,爸妈从遥远的祖国边疆回到北京。他们住在东边靠胡同的屋里。屋子门窗刚好对着前院大眼睛窗的左眼窗。大肚子的妈妈不久肚子就变小了,还从医院里给我带回来一个夜里爱哭的小弟弟。妈妈总爱轻声地唱着歌哄他。有时候唱累了,就换爸爸来哼唱。一天夜里,爸妈的夜歌和哼唱,把我唤醒。肚子发胀,我赶忙悄悄从爷爷的被窝里钻了出来,爬起来下床,趿拉上鞋子,开门出屋,想在水管子下面的水泥方池里去撒尿。迷迷糊糊地抬头看看水管子正对着的上面那扇眼睛窗。胡同里高高的路灯光从我家屋脊上照射过来,我猛然看到了那窗户打开了半扇日字形的玻璃窗,空如黑色镜框的方洞洞里,是一个圆盘似的嘴脸――是她平日里耷拉脑袋下的长脸变的吗?还是鬼?脑袋哄的一声变大了似的,耳朵里也震出了鸣叫声。眼睛一下子竟然被吓出了水,我浑身发抖地望着那敞开的半扇窗户窟窿,只见那张白净的脸在流着泪笑!我害怕又吃惊地想:原来她能站直身子,不然她能站得这么高吗?腿上一凉,尿流在了裤管里。
“奶――奶!我低声战栗着喊着最亲的亲人给自己壮胆。大眼睛窗里传来嘣噔一声闷响,那张白脸消失了。
“‘谁呀?怎么啦?’是爸爸的声音,屋里黄色的灯泡也亮了。
“‘咱儿子。还能有谁呀?’妈妈的声音。
“爸妈屋里的灯光从窗户上面的破损开裂的纸洞里照射出来,刚好照在那扇没有打开的半扇户的窗棂上。我赶紧对他们说,自己在撒尿,没事。妈妈夸着我真乖,知道自己起夜了,省得画世界地图了。爸爸咳嗽了两声,感慨爷爷奶奶明天不用给我晒被子、晾褥子了!我借着爸妈屋里的灯光赶紧往西边的小屋走。等钻回爷爷的被窝里,他们屋里的灯光不一会儿就灭了。我使劲搂着爷爷的身子,望着铁丝横挂着的窗帘上面的缝隙,想着那扇左眼窗的空洞里的那张脸。爷爷身上的暖气,丝毫也没有把我心里恐惧的冰融化掉。那张脸,是她吗?她的屋里是不是进去拍花的了?把她拍迷糊、拍傻了?害得她不敢睡觉,不敢说话,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