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降临，海湾一片平静，海面上倒印着岸上的灯火，那灯火如同夜市，熙熙攘攘的路人依稀可见，商铺的货物琳琅满目。但是，一切都在宁静的笼罩之中，因为它们不过是岸边灯火的倒影。海边有一堆礁石，两个人影在礁石上面海而坐。男的是梁育，女的是小谭。
梁育在全神贯注地弹奏吉他，那旋律像一个身受重伤的狼在哀鸣，它在向大海倾诉，又仿佛是在用嗥叫来减轻肉体上的痛苦。其实，它是在表示内心的愤懑，它要让同伴知道，遭遇不测是常有的事情，而自己正处在需要慰藉和需要理解的孤独之中。最后，乐曲在一声悲壮的长嘶中结束。
琴声消失后，两个人既不说话，也不对视，各自埋着头想心事。这段曲子是梁育根据小谭的心情即兴弹奏的。他事先没有编写这段乐章的计划，乐曲也不曾要求有明确含义。纯粹是由心到手，再由手到音符的自然反馈。没想到居然能够顺理成曲，而且，某种程度上还表现出心灵受伤者的悲痛情感。梁育在想，这样做会不会刺痛小谭那本来就在流血的心？小谭会不会认为自己在有意嘲弄她的身世和借故蹂躏她的感情？
久久的沉默之后，梁育终于忍不住看了小谭一眼。黑暗中的小谭一动不动，她双手捧着下腭，眼睛直视大海，似乎没有在意梁育刚才弹的什么曲子。但是，她眼睛里的泪花和依然还留在脸颊上的泪痕却在灯光的倒影中依稀闪烁。她像那匹受伤的狼一样正在嘶吼，只不过，她没有让声音冲出喉咙，也没有让痛苦表现在行为上。
“刚才那段曲子纯粹是即兴之作。我只是想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用吉他的音符来表现心灵被伤害后的心情。如果这样做刺伤你的自尊，或者让你回到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去。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小谭仍然毫无反应，那身影如同一座石雕。然而，她的泪水却泉水般涌出眼眶。她的心在同痛苦搏斗，她的意志在令人伤心的回忆中拼命挣扎。
梁育知道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严格点说，自己干了一件损人利己的事。光顾着追求自己的技艺，不顾及别人的内心感受。这是什么行为？这是极端自私的卑劣行为！梁育在懊悔在自责，他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但是，他茫然无措，也无话可说。他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减轻小谭的悲伤，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才会使小谭相信他的过错纯属无意。他觉得，自己现在除了等待之外别无选择，因为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小谭对他的此番举动持什么态度？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
海上起风了，波浪拍打礁石溅起来的水花洒落在仍旧呆坐着的一男一女身上。夜已经很深了，岸上的灯火在逐渐减少。漫长的等待煎熬着梁育那颗深感内疚的心。他希望眼前的尴尬局面赶快结束。他不在乎结束这种等待的方式，再激烈再难堪的场面他都能够接受。也不在乎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因为这在他的控制能力以外。
当最大的一朵浪花从梁育的头顶上散落下来时，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他站起身，默默地走到小谭身边，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声调说；“小谭，风浪越来越大了，我还是送你回住处吧！”
小谭如梦方初，她似乎没有觉察自己一直坐在海边，并一直在发呆。她的衣服早已被浪花溅湿，头发上还挂着咸咸的水珠。她缓缓地站起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梁育说；“你的琴声的确刺痛了我的心，的确激起我的悲戚。你以为我会因此会责怪你吗？不！恰恰相反，我非常感谢你，因为你的琴声击碎了压迫在我心上的盘石。使我长久被压抑的情绪得到充分宣泄。你知道吗！大量的泪水流出来后，心情轻松多了。我早就想大哭一场，早就想尽情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快要发疯了。可是，我找不到哭泣的理由，也找不到发泄的机会。在生活中，人们很难看到我流泪。因为我的泪水在我大学毕业前就已经流完了。我的悲痛神经已经完全麻痹了。或者说，生活中很少有值得我流泪的事情。
“是你的琴声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感情，使我突然发现自己仍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青春少女。仍然是一个渴望爱情渴望幸福的正常女人。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我们相爱该有多好。后来我又觉得，如果我们真正相爱，世间所有的事物就会变得暗淡无光，索然无味，甚至毫无意义了。爱情的魅力在相爱之前，爱情的价值存在于相爱的过程。但是，两个人一旦相爱，必然要结合在一起。肉体一旦结合，一切事物就开始向违反人们意愿的方向发展。最后，爱情必然要被相爱埋葬，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被相爱埋葬。梁老师，你说我的观点对吗？”
“你对爱情和相爱的界定不够明确。我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根本区别。当然，你说的意思我懂。你说的道理生活中不乏具体事例，有深度的艺术作品中对这种观点也屡屡表示赞同。但是，那都是站在理智的巅峰上看到的现像。别忘记，人不是单独依赖理智生活的。人有感情世界，而且，感情往往主导着人的言行。理智和感情对于人类缺一不可，如果人类没有这两种东西支撑，或者只有其中的一样存在，人类将是什么模样？智能机器人都摆脱不了感情的支配，别说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我看呀！你把原来很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了。人世间有很多问题是不必想得太透彻的。尤其在两性问题上，更没有必要把它看得那么严肃那么沉重。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特别为人类创造了生殖器，就是为了让人类充分享受带来的快感。而不是让人类为此烦恼和因此受到束缚。感情用事在某种场合或者某些时候并不完全是坏事。它有时候会给你带来奇异的感受和无穷的乐趣。从而使你的生活充满绚丽色彩和勃勃生机。”
“梁老师，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听你这番议论，我真的感到如雷贯耳，如火焚身。这种看法从你梁老师的嘴里讲出来，的确令人感到意外。”
“怎么样？失望了吧！一开始我就告诫过你，别把我看得那么神圣，别把我看得那么清高。现在怎么想，继续同我交往？还是远远地避开我？”
“不失望，更不会后悔。坦率说，一开始我就没有把你当成圣人。我只想更深层地了解你，因为你的身上披着一层神秘的光环。现在看起来我的眼光并没有蒙蔽我。你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神秘人物。你说的没错，人有时候应当感情用事。”
“你怎样评价我，怎样解剖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及时调整心态，用现实的姿态面对现实，用豁达宽容的态度对待苦涩的过去，用乐观前瞻的眼光期待未来。总之，你用不着捆绑自己，更用不着践踏自己。一个人总是留在苦难的阴影中生活就会灰心丧气，一蹶不振。这样的日子太长久，你的感情就会僵化、萎缩、从而将自己的灵魂扭曲。你现在不是没有激情，你的激情被你用愤世嫉俗的生活态度压制在灵魂深处。你必须彻底释放它，甚至不惜放纵它。这样你的心态才能恢复正常。小谭，我一向信口开河，直来直去。刚才说的话如有不妥之处，你可不要介意，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具体做就非常困难了。不过，同你交谈我心里舒坦了。看来开导同治病一样，药不对症，病根难除。走吧！明天你还要上班哩！”
“在西方，心理医生的待遇要比一般医生高得多。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为了使谈话轻松些自然些，梁育说了一句玩笑话。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心理障碍？”小谭曲解了梁育的玩笑话。
“对！你的确有心理障碍。你这样理解我刚才说的话就足以证实，你的心理健康存在严重问题。你很害怕正视这个问题，对吗？你希望我否认刚才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哪怕我说假话你也愿意当成真话听。是这样吗？如果我迎合你这种心理，就等于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坦率说，我不愿意这样做。我宁愿把遮羞布拆穿，哪怕这样做会直接戳疼你的自尊心。要知道，回避问题解决不了问题。明明有病，你却不愿意承认，遮着掖着，甚至拒绝就医，躲避治疗。结果病入膏肓，想治时已无药可治了。”梁育这是猛药治怪病。他的性格不允许他假戏真做，圆滑世故。
小谭又沉默了。一直走到旅行社门前，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但是，分手的时候她站在原地不动。既不同梁育拉手，也不转身进屋。
梁育原以为看着她进屋后，自己再回海员俱乐部。但眼前的情景使他十分为难。走吧，又怕自己走后会有意外事故发生。因为小谭目下的精神状态十分令人担忧，弄不好会出大问题。不走吧，两个人就这样默不做声地站在黑夜中终归不是办法。怎样化解这种局面呢？梁育束手无策。眼看就要天亮了，再这样僵持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小谭！回屋去吧！天亮后你还得工作哩！”
“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回屋。”
“什么要求？”
“亲亲我！”
梁育走上前，以长者的姿态在小谭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你应该亲吻我的嘴唇！”小谭睁着大眼睛直视着梁育。
“这不妥当。”
“我迫切需要！你知道吗？我的嘴唇从未被男人亲吻过。”
“仅仅是为了体验亲吻的感受吗？”
“不！是感情复苏后滋生出来的强烈渴求！”
“你确信你的感情复苏了吗？”
小谭点点头。
梁育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自己的嘴唇贴向小谭的嘴唇。
没有冲动，没有陶醉，俩人如同演员必须按照剧情需要那样摆摆姿势，做做动作。梁育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平静得同小谭一样，连心跳也不曾加快。这种感觉梁育还是第一次领略。虽然平淡无奇，却让梁育另有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