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最著名最有文化同时吃喝证据最为确凿的野餐,自然是“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的“流觞曲水”了。这场野外的fb活动,有《兰亭集序》为证,白纸黑字,跑不掉的。
很显然,野餐这种不再以果腹为第一要义的饮食活动虽然意味着人类不再靠天吃饭,不过随之也带来了“看天吃饭”的新问题。除了军事强人夏后启(据说是徒兵和车兵协同作战法的首创者)的“野于饮食”因带有浓厚的军事训练色彩而无需看天吃饭之外(说不定天气越恶劣越爽),大部分非军事化、非狩猎化的古代野餐活动,即便未必都锁定于暮春时节,大概也总得等个好天。
至于后来我们在公园里参与或见到的那种野餐,虽不可否认传统的渊源,基本上是西化的结果。其典型情境,可参见《追忆似水年华》:“我们坐在岸边的菖蒲花丛中休息。在假日的天空,一朵闲云久久地徘徊。不时有一条闷得发慌的鲤鱼跃出水面,惴惴不安地透一口气。这正是野餐的时间。我们要在这儿呆好久才回家;在草地上吃点水果、面包、巧克力,圣伊莱尔教堂的钟声沿着地平线悠悠传来,声音虽弱,却依然浑厚而铿锵;它们从那么远的地方,穿透一层层的空气,却没有与空气混合,一道道声波的连续的颤动给钟声四周留下一条条棱纹,掠过花朵时发出阵阵共鸣,一直到达我们的脚边。”
迹近于野合
在郊外或公园的草地上野餐,曾经是一种布尔乔亚生活的典型方式。
普鲁斯特的“读图版”,首选马内同一时代的作品“草地上的野餐”(lacolazionesull’erba,原名“沐浴”,1863年)。草地上,确有若干普鲁斯特提到的“水果、面包”散见于画面左下角,不过最为触目惊心的并不是这些“野食”,也不是画面后方正在进行的浴足活动,而是作为主角的全裸白种女性。无论是站在卫道及卫浴的立场,与其说是野餐,却已迹近于野合,或曰野合后的野餐。
其实,饮食男女这两件事情,当初都是一种户外活动。在人类的穴居时代,连“户”都没有,“户外”和“室内”完全无从谈起。一旦从户外移至室内进行,便成了文明进步的标志。士别三日,当他们从室内搬回到户外时,已是今非昔比,则又标志着人类的文明和进步已经迈上了一个新台阶了——最起码仅就饮食这一部分而言。
然而,形式是变了,但就饮食的内容而言,野餐却大不如室内来得丰富和精彩。普鲁斯特记忆中“在斯万家那边”的野餐,不过“在草地上吃点水果、面包、巧克力”而已。冰心奶奶则这样描述她年轻时在威尔斯利大学的野餐生活:“一个星期日,我们约定在那廊上野餐,我带的是两斤大饼,半斤酱牛肉,和一瓶水……虹带着一包花生和几块糖。那时我们彼此都已知道对方是拉着一车重担的小牛,更不在这些事上客气,而且我们都吃得十分香甜。威大的风景,是全美有名的。我们常常忙中偷闲,在湖上泛舟野餐纵谈。年轻时代,总喜欢谈抱负,我们自己觉得谈得太夸大一点,好在没有第三人听见!”
与欧陆式的“水果、面包、巧克力”相比,“两斤大饼,半斤酱牛肉”以及随身携带此物的两名花季女学生虽然有失风雅,但足见醉翁和醉奶奶们之意并不在野餐,而在露天,在山水之间。而且,在野餐的名义之下,山水也有了中式和西式之分。
没有白吃的野餐
鉴于西式野餐多数都在午餐时间,与通常在室内进行的西式午餐相比,两者在内容上其实还是保持着高度一致的。如果一个人连早餐和晚餐都以野餐方式进行,他的良民身份就不能不受到严重的怀疑。
内容和形式达到高度统一的野餐,还是要看我们中国人的。正所谓“握月担风且留后日,吞花卧酒不可过时”。中式野餐虽说同样也是出于对“佳境”的追求,但是在解决了“怎么吃”的同时,“吃什么”照样不能有半点的含糊。传统的中式野餐究竟可以劲爆到何种程度?据明代高濂《遵生八笺》称,时有一种流行的便携式野餐套装工具,主要部件包括提盒和提炉。提盒是一个迷你型碗橱,内放杯筷酒壶之类,上面分有数格,每格或置六碟,或四碟,盛果肴酒菜,可供六人之需。提炉形式如提盒,分上下两格。上层大盛炭备用,下层放一锅炉,可烹茶暖酒,旁有一锅,可煮粥供客。郊游野餐时,相当于随身携带了一座整体厨房。如此高端的硬体配置,其承载运行的“软体”之繁复、之精彩,大致可以想象。
野餐(2)
同样道理,当网球从室外移至室内而变成乒乓球之后,世界上能将此戏玩到出神入化、天下无敌者,也只有我们中国人了。世上的事情但凡只要上了桌,从地面被摆上了台面,对于吾人来说,这事就好办多了。
然而天下也没有白吃的野餐。再次来引证一下冰心奶奶:“我永远也忘不了,早在1936年,我到欧洲旅游的时候,一位德国朋友在星期天带我们到柏林郊外一处树林里去野餐,那片树林一望无际。那天总有好几千个家庭或团体,在草地上铺上布,一群人饮、食、笑、乐,十分热闹。我的德国朋友对我说,每星期天几乎都有10万人在此野餐,但野餐过了,10万人散了,草地上却是干干凈凈,连一块纸片都没有!我从心底佩服德国人的文明习惯!在国内呢,越是名胜之地,游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是肮脏杂乱。解放后是好多了。但昨天,我的女儿和她的同事们去香山鹫峰,也算是春游吧。回来就问她,鹫峰游人多不多?干净吗?她摇头说不干净……”
就野餐的阵仗而言,柏林郊外草地上的那“好几千个家庭或团体”,乃以人多取胜;香山鹫峰一带的“不干不净”,人也多之外,靠的主要还是东西多。也就是说,与其说什么文明不文明,不如视后者的狼藉乃中式野餐在品类上过于丰富的必然结果。正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大嚼骋怀,足以极口腹之娱,信可乐也。
小菜一碟
民国23年,旧中国社会上的“新生活运动”如火如荼(至少在发起者蒋介石的口腔里),这年二月二日,蒋介石在杭州对航空学校第二期毕业学生发表了如下谈话:
“我告诉你们:现在一般中国人十个就有九个不会,比方讲吃饭,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或是捧一碗饭立在大门口来吃,或是一面走一面吃;还有,吃饭的时候,一切乱七八糟,不仅桌椅碗筷摆得一点没有条理,而且要弄得菜汤饭屑,狼藉满地,吃过之后,使人家走路都不好走过!试问这是不是文明人类吃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