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雾中在月光下的脸庞,像一轮皎洁的月亮。他们听到感到了对方心灵的跃动和急促的呼吸声。所以,我们很难说,他们究竟谁是谁的模特。也许,那震耳欲聋的瀑布轰鸣声,在月光下柔和温柔的女儿河边,他们都把对方看做了自己的模特。他们自己都成为了这片美丽山水大自然的模特。的确,他们在女儿泉瀑布中,并没有完全暴露出男人和女人的全部生命。作为模特,所能给予对方的全部,以至于他们后来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中,都永远靠对对方某些形体和形象的回忆,作为生命的动力和精神的源泉。那是和大自然一样美的生命。当然,他们那天晚上,说不定,的确是易安姑娘不小心掉进了女儿河。她干脆就在女儿河清爽的泉水中洗起澡来。或者,他站在女儿河边,望着她在河里洗澡的身影,月光下,洁白如玉的脸庞玉脖手臂和腰肢,或者,他们双双在女儿河里洗澡,沐浴着银月的光辉。至于他们为什么在小木屋里被人拖出来?实际上,那天晚上,在那间小木屋,他们也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们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艰难地爬上女儿河对岸,在杉树林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终于找到那间山民用来守山的小木屋。他们只不过想到那间屋子里去,把身上水淋淋的衣服脱下来拧干而已。如果他们真有什么裸体的举动,那可能就是在那间小木屋里,实际上,我想,那间小木屋和女儿河一样,此时此刻的环境和心境中,我宁愿相信这一切记载着他们真正的友谊和爱情。不然,这一切也不可能发生。本来,他们也不是期望在那个月夜的杉树林中,会把衣服晾起来晒干吹干。小木屋也没有准备他们用来晾干衣服的设备。当易安在木屋外面站岗,莫尚已经在里面屋梁的蒿杆下面把衣服拧干,也已经穿上。后来,当易安进屋去拧干自己衣服的时候,他那时也站在外面的杉树中,为她站岗。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站岗根本就不是守别人,而是守护自己,保持男女之间关系清白的一种姿态而已。他们根本不会想到,那天,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已经被来自乌溪小镇的专政队员跟踪。更没有想到,那一缕月光就要穿过杉树林照进小木屋的时候,也许,她真的光着身子,转过身,看到了他那双冒火的或悠悠的眼睛,在打量欣赏她月光下的倩影。也许,她用变调的声音告诉他转过身子去,看月亮,看瀑布,看山涧流水的时候,他突然扑了进去,在小木屋里,他们都愣着了,不安,狂跳的心房,火热的胸膛,磁一样粘在一起贴在一起。他们都没有躲闪,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望着望着,使劲揉着,又慢慢推开……而这时,月光透过小木屋渐已腐朽的窗户,映在她在女儿泉中沐浴后温润无比的胸脯上,皎皎的婷婷的两朵圆月,变得异常明亮起来。哦哦,他冒火的眼睛,突然平静下来,她那玉石般洁白皎洁的胸前,微微凸着维纳斯一样的圣洁完美。
它所宣示的意义,什么叫少女。
而就在这时,专政队员,有人说,是郎天裁本人,或者比郎天裁更重要的并且带着枪的基干民兵专政队头头,突然冲进了小木屋,而那时的他们,的确也许都没有穿上衣服、穿好衣服。
而他们的天,突然就从此塌了下来。
接下来,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当晚,他们被押回乌溪小镇。他们身上依然穿着在女儿河里打湿了的衣服。他们已被捆绑。他们画画的工具,在山上画的女儿河月色,女儿泉瀑布婀娜的身影,青翠的山,绿色的水,包括互相画的赤裸男女形体,都作为他们已经从宣传革命思想的画家和实习画家,变成了彻头彻尾下流无耻的“资产阶级”和“牛鬼蛇神”的证据。
画家(8)
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平常在我们心目中那样美丽的女画家和那样英俊的男画家,真正像犯罪分子一样,被捆绑着,押到万年台歇马场阅兵台上去批斗。镇上那些被他们宣传得更革命的群众,把金黄暗黄的粪便纷纷甩在他们身上。他们低着头勾着腰一声不吭。我没有去参加那场批斗大会。参加批斗大会的人们,看到他们不但不接受的批判,反而在写满红色黑色标语的主席台上,紧紧抱在一起。平静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恐惧。而那个时候,他们身上和脸上都涂着大便,他们胸前挂着吊着他们画的裸体素描。被激怒的群众,几个光棍基干民兵跳上台去脱他们的衣服。有人把他们身上的绳子解开,眼看着他们的衣服就要被脱下来,他们居然死死搂着不分开。还是专政队员一群群跳上台去,用竹条打得他们浑身是血,但始终没有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但那场批斗大会似乎并没有完。那天晚上,万年台歇马场上的民兵战士,端着枪和刺刀,终于还是把卷着一头乱发的女画家的上衣脱了下来,立在月光下的批斗大会主席台上。煤气灯嗤嗤响着,映出她明月般皎洁的胸脯。整个会场立即变得鸦雀无声。而那个男画家纵身跳起来,张大嘴巴瞪着眼睛无声地要想去保护她胸前的那轮颤颤的挺挺的圆月亮。但那时他已被紧紧捆绑,挣扎着不能动弹,而那个女画家无比骄傲地挺起胸脯,勇敢地抬起头来望着高朗的天空。
“哇——”的一声,一位高瘦的老人,揭下洁白的裹头巾,满脸铁青地一仄一仄跛上台去,展开头巾,披在女画家身上,遮住了她胸前那轮银光闪闪的圆月。那天晚上的批斗会,因这个突然出现的细节而结束。第二天,要把他们脱光衣服游街的计划,并没有真正实施。那个老人,那时还很健康的老人,头顶了一片荷叶,拿了一把长长的宝剑,在绣楼前的青石桥上,半裸身上缠着红黑黄彩色布条,微微瘸着,一栽一栽的身影舞影,动人极了,梦幻极了。他声嘶力竭地又唱又跳:
“变天了,变天了——”
那个老人,正是我的前辈柳如风。
柳如风把他的外甥郎天裁,当晚,就赶出了家门。
郎天裁那时因为没有脸面再见我的如风老辈和男女画家,离开了镇上,和对面桑树林里的一个也叫六指,也是六指的姑娘,坐着船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