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忆凌看着它,想起夏天的晚上它死皮赖脸地跟着自己打地铺的狡黠样子,无声的抽泣渐渐变成了呜咽。她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它的左脸,随即触了电似地弹开,不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这次连背在身后的左手也用上了,捧住了它的脸,颤抖着掀开了它的眼睑。
那黑宝石一般漂亮的眼珠再也不会转动了。
祈忆凌缓慢地放下它的头,闭上眼睛嚎啕大哭。
丹枫沉默地把土坑两旁的泥土重新埋上后,祈忆凌终于停止了哭泣,从旁边瘦弱的松树上折了一枝,插在坟墓的前方。
“走吧。”丹枫看着她因为痛楚而本能地微微抖动的左手,轻声开了口。
祈忆凌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差不多有大半年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而相互之间的疏远已经是两年多以前就开始的事。一开始是因为村里的小学太小,连个像样的教学楼都没有,而且渐渐地没有老师肯到这里来授课,于是就直接被并到了乡里的小学。原本一个年级一个班,只有不到二十个人,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两个班七十多个人,他们都面临着数不清的新鲜事,忙着认识新的朋友、发掘新的爱好。那时候她九岁,已经上四年级,凡事爱争个输赢的性格和六七岁时相比却没多少长进,老师让同村的人结成小组一起复习,本来是件挺不错的事,坏就坏在她和另外一个留过级的同班女生互相之间看不顺眼,但同样都是小屁孩堆里当领袖的人。因为老师让自由分组,她们俩都不甘人下,自命组长,让其他散兵游勇自己选择归于谁的麾下。结果祈忆凌以7:8惨败——在祈忆凌眼里,战斗只有两种结果:光荣的胜利和惨败,中间没有任何过渡,也不需要任何过渡。
这一次分组大战成为了祈忆凌和丹枫疏远的导火线——原因很简单,祈忆凌认为是丹枫的置身事外造成了自己的惨败。她原本以为俩人之间关系犹如磁铁的南极与北极,但在荣辱攸关的分组大战中丹枫却没有选择她的阵营——虽然他也没有选择另一个阵营,但是这一票的分量太重,重到祈忆凌觉得那七个人的拥戴也变得毫无意义。
她毕竟还是输了,这失败的恼怒让她整整失眠到凌晨三点。
于是,分组的那天,成为了他们早上结伴上学的最后一天。
但是,九岁的祈忆凌毕竟还是个豪侠,她最后还是慷慨地原谅了丹枫的背叛。她还是会到他家蹭书看,看他懒散地弹钢琴,或是帮丹霞新炮制出的糕点提意见。但是,十一二岁的男女生都有种恰到好处的娇憨,他们对异性充满好奇、想相互靠近却又害怕被同伴嘲笑或是暗地里指指点点。女生开始扎堆评价小男生们是如何地不入流,男生们开始以与女生打交道为耻。
祈忆凌偶尔还会想起他们一年级的时候,整班人浩荡地在河边钓鱼、抓鱼的情景。她还记得有一次有人在电鱼,几条被电晕了的鱼刚好被流水带到了他们面前,于是他们偷偷地藏起来,那几条巴掌大的小鱼被他们自己捕获的一堆鱼苗映衬得像巨无霸。后来他们带着战利品凯旋而归,在其中一个人家的厨房里装模作样地杀鱼、煮鱼,最后每人分了一小口被切破的鱼胆染透了苦味、半生不熟或是焦黑的鱼,一个个笑得向日葵似的,不给阳光也比什么都灿烂。第二天被班主任以安全理由集体责罚,全班人排在讲台前,一个个偷笑着互相打对方的手板心,手板心被打得通红,脸也渐渐变得通红,都是憋笑憋的。
可惜,这样快乐的时光,后来慢慢都变成了回忆的一部分。
祈忆凌在十多年后还会想起这段无忧无虑集体行动的光阴。她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人在树林里烤番薯的时候,她突发奇想从自家的地里捡了几个因为太袖珍而被扔掉的萝卜,扔进柴火堆里一起烤。烤过的萝卜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甜,在一堆被烤成焦炭的小番薯里成为了抢手货。多年后她还记得那甜丝丝的口感,但再也没有吃过烤萝卜,甚至在那些她以为曾跟她一起品尝过烤萝卜美味的人里,也遍寻不着回忆的共鸣。
十一二岁的祈忆凌锋芒太露,各种小测验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的年级第一名、校园朗诵比赛的第一名、校园歌唱比赛的一等奖、各种庆祝活动中压轴节目的主角、各种语数英竞赛的镇级市级甚至省级奖励……她的聪明让她在各种各样的竞争中得心应手,她的好胜心又让她对各种竞争乐此不彼,于是在各种战斗的过程中她的气场仿佛为她赢得了一些朋友,她的孤傲又培养了几个惹人嫌的敌人。她被欺负过、中伤过和孤立过,也连同别人一道招摇过、恶毒过和孤立过别人。但她仍然是快乐的,虽然有时痛苦和羞辱依然会带来眼泪。但是,渐渐地,放学时与她结伴回家的人变成了与她根本算不上同路的同班女孩,因为回家的路上,总会有其他新鲜有趣的事可以共同分享;一起讨论童话与动画片情节的人变成了其他有同样爱好的女生,因为她们对故事的走向总是有类似的憧憬;她早就不再从丹枫的嘴边掰云片糕吃了,而且好像连去他家玩,都变成了一件有损尊严的事。
他们还是要比其他的异性同学之间要亲密一点,但是王子早就不再出现在祈忆凌的夜里,她渐渐地没有了那么多可以和他分享的事。
而且,祈忆凌的心里,越来越多地琢磨起了“喜欢”这样的字眼。
差不多都是这么开始的。有些女生会比别的孩子早觉醒一点,开始和另外一些懵懂无知的同伴们对自己班或是隔壁班的男生评头品足。平日里她们仿佛对那当中的任何一个都看不上眼,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私下里咬着耳朵互相之间取笑的时候,原来每个人都对一个或几个小男孩有着特别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