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上述种种都还在居民可以忍耐的范畴内,野猪也好,狼也罢,或多或少竟然也融入了人们的生活,对日益被破坏的自然环境打进了一针强心剂。而下面陆续到来的大型猛兽则成为了迫在眉睫的大问题,触碰到了人民安全问题的底线。
那早已废弃的动物园中,重新恢复了生气。一身斑斓色彩的大猫重归故土:猞猁横卧在被藤蔓与苔藓覆盖的大门柱石上梳理胡须皮毛;山狮踏着轻盈的脚步游荡在年久失修的白色大理石建筑物中回顾往昔;美洲虎泡在喷泉的汩汩流水中躲避夏日的骄阳酷暑;虎豹则不问昼夜把守在曾经的园长办公室门前,豹子在它的大块头表亲面前献尽殷勤,果然应验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醒世恒言;一群漂亮的雌狮在多年无人打理的后院里叠罗汉睡觉,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那耀武扬威的雄狮。这些自然界最精美的杀戮机器没有像野狗和狼一样融入小镇去,它们也难以融入——它们太大、太危险,居民不会容忍它们四处行走;它们的肠胃也太娇贵,不能忍受蔬果和人类的厨余垃圾,必须饱食新鲜的血肉才能维系其生存。因此种种,注定了它们只能成为超脱凡尘俗世的一部分,看上去地位崇高,实则不过仰人鼻息,完全靠着那办公室中丢出的肉来生活,不得自由。
曾经隶属于动物园的产业,那些郁郁葱葱的果树,因为失去了主人,被居民抢掠一空,年年都不会剩下一枚果实。此时则久违地出现了莹莹果实挂满枝头的盛景。许多身材粗壮而又动作轻柔的熊出现在林中,它们是杂食动物,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却有着不亚于大猫的尖牙利爪,同样不能为人所接受。在这里落个清闲不失明智。黑熊臃肿肥胖的身躯看上去就像个憨厚朴实的老农,坐在田间,东一口西一口啃食甜津津的玉米杆;懒熊攀伏在粗壮的树干上,伸长了脖颈去咬挂在枝头的黄莹莹的芒果;在勤俭这条路上,它们并不逊色于精打细算的贫者,因居民疯抢而不堪重负死去的果树也不会被浪费——安第斯熊吃掉树皮后会继续深入,刨去坚硬的部分,取食柔软的树芯,直至一整棵树都被吃空,留下一具躯壳。在林野深处,两头巨熊在这里躲避炽热的阳光:一头毛色红褐的棕熊,一头洁白中带着晨曦粉色的北极熊,它们不适应小镇南边春夏两季温暖的气候。阳光把白熊微粉的皮毛照射得几近透明,露出了黑色的皮肤,它本来是要徜徉于海水中的,但显然居民一时不能接受它;棕熊在欧美人眼中是蛮横、凶猛、恐怖的代名词,这头站立起来有两个成年人高度的巨熊是这里最大最可怖的掠食者,每日浆果的餐食让它无聊乏味之甚,只有期待从办公室高楼里偶尔扔出的一两条咸鱼来打打牙祭了,还要与身边那个同样饥渴的白色同胞抢夺。
因为年久失修,又经受风雨侵蚀,动物园中的残砖碎瓦遍地,一片狼藉,不堪入目。负责收拾这一切的是那迄今为止最大的陆生哺乳动物,在人类文化中寓意吉祥如意、智慧如柏拉图的大象。一头乌黑色的大公象,额头饱满凸出,就像鹅蛋一样光滑硕大;粗壮有力的象鼻拾起牛犊般大的石块不费吹灰之力,被它丢掷到一旁,压扁了无辜的流浪猫;遇上难办的,它扇动着蒲葵大耳,象鼻与前肢一并用力,把这些几乎有它身躯一半大的建筑物残余推到园外。因为无人打理修剪而四处蔓延的杂草不分地域给园区点缀,当残余的无用建筑物被清除,更多的藤蔓和野草也露出眉目。那些犀牛便在大象的役使下开始工作,白犀牛宽大的嘴唇像割草机一样把多余的草茎咬下;黑犀牛用细腻的筷子样的吻部轻柔地捏住藤蔓,像zhongguo人吃面条那样吸进肚去;来自yindu的庞大独角犀牛则同河马一起将园区水域中肆意生长的芦花与莲蓬尽数消灭。
只有一只长颈鹿,与这忙碌的众生格格不入。它站在高楼旁,得益于其傲视群雄的高度,它漂亮的脑袋刚好能够到园长办公室的窗口。当那形销骨立的男孩把瘦削的脸从窗口伸出来,它便伸出蓝色的舌头对着主人的脸一顿清洗。在阳光的普照下,它身上的大块斑纹就像缀金的袈裟一样闪闪发光,引人注目。它挺拔、稳健的长颈就像一个平和的过渡,从清逸俊秀的鹿头到魁梧壮硕的身躯,浑然天成,没有一丝瑕疵与不合之处。大象高昂鼻子也够不到它的高度,因此只有它能享受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的主人面对面的殊荣,也是它最先吸引来了小镇居民对于这破败动物园重新焕发生机的注意。许多鹿环绕在它身边,一只身材高挑的驼鹿把硕大的角靠在它身上,用鹿角边缘锋利的缺口替它挑去身上的寄生虫。周围是一群皮毛光滑水亮的加拿大马鹿,面孔清癯秀气,腰细腿长,聚合在一起时散发出淡淡的麝香。在男孩豢养的一众茹毛饮血的猛兽中,突兀地出现一群咬松嚼柏的鹿儿,出淤泥而不染,拒腐蚀永不沾。他没有选择让威风凛凛的狮、虎成为他的贴心奴仆,也把被众多年轻人奉若精神信条的野狼拒之门外发配边疆,而选择了平平无奇的鹿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永远让自己被清气所包裹,即便他与豺狼虎豹厮混了许多年头,即便他是这世上最了解这些动物的人,他却没有表现出一点猛兽的恣睢暴戾,而愈发地接近那些鹿的文雅、温驯。
“拿破仑讲,一只绵羊领导的一群狮子不能战胜一只狮子领导的一群绵羊。这是句疯话。所以他最终只能困守孤岛,郁郁而终,”男孩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等着吧,那些洋老爷耗不起,他们会主动来找我的。到时我就可以给你们谋求一份体面的工作,你们再不用到野外去经受风吹日晒,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了。”十几年呕心沥血苦心孤诣的登攀,即将在这一天得到应验。这其中满含的复仇心理,并不仅仅是对当初莫欺少年穷的豪言的证明,更是为了受人类剥削千百年的动物界、为背负了千百年骂名而如今一朝苏醒的豺狼虎豹求得解放。
即便这一解放的代价是男孩儿无数骨肉同胞的失业。但他毫不在乎。在他的内心,早已把忠心侍奉他的动物当作了同类,至于人,只是外表躯壳罢了。
让我们回到二十二年前,回顾这个男孩传奇的前半生,回顾一个懦弱、文雅,同时具备领袖品质和极大缺陷的男孩儿,塑造他庞大动物帝国的艰辛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