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近处,禁卫勒住骏马。柴荣朗声道:“他们是南唐的使臣,李璟派遣他们求和来了。李璟进献了金银酒茶,出手倒也大方。本来嘛,南唐鱼米之乡,物产富饶,非中原所能比拟,这点贡品在南唐不过九牛一毛而已。”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咱们不是讨饭的叫花子,倘若收下这点点贡品,倒叫李璟小觑了,倒叫南唐人轻视了。”又指向金陵方位,道:“拿下金陵,南唐国库里的金银财宝就是给你们的赏赐。”三军将士热血沸腾,振臂高呼:“万岁,万岁...!”数万人齐声高呼,声音如滚滚天雷,穿透云霄,直达九重,顿时风云为之变色。周军气势雄壮磅礴,压得李德明和钟谟透不过气。柴荣神色冷峻,冷眼斜睨,道:“回去告诉李璟,要想求和,亲自来见朕。”话声甫落,已然驰马而去。
李德明和钟谟求和不成,无法回去复命,愁眉苦脸,相对无语。张永德笑道:“二位请回去罢。”钟谟道:“请问张将军,周天子究竟想要甚么?请将军指点迷津。”李德明道:“是啊,咱们两手空空回去,无法复命,请将军指点一二。”张永德昂首大笑,道:“陛下御驾亲征,大周倾举国之兵,兴师动众,难道就为了这点散碎银子吗?咱们收了这点散碎银子就退兵,岂不真成了沿街乞讨的叫花子?”李德明问道:“请问周天子究竟想要甚么?”张永德腆腹插腰,一付高高在上的架势,一字一顿道:“陛下要淮南所有的州城土地。”李德明和钟谟对望一眼,各自吸了口冷气,均想索取淮南的州城土地,柴荣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钟谟道:“咱们官职卑微,无法答复皱天子的要求,须得回去金陵禀告唐皇,请唐皇定夺。”张永德道:“那我劝你们走快些。”钟谟心中大奇,问道:“为何要走快些?”张永德道:“陛下英明神武,三军将士效命奋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很快就会攻破金陵。二位若是走慢了,只怕再也见不到李璟了。”大笑声中,早已扬长而去。
李德明和钟谟匆忙回到金陵,觐见李璟。钟谟道:“陛下,周天子断然拒绝了求和。”李璟见他们无功而返,自是大失所望,道:“柴荣拒绝了求和,你们就回来了?”责备之情,形于辞色。李德明道:“周天子不但断然拒绝了求和,还让咱们观看了周军的军容。数万周军将士井然有序的挺胸而立,没有一个交头接耳,东张西望。军威之雄壮,臣见所未见,当真大开眼界。”李璟看了看钟谟,钟谟虽然觉得李德明言过其实,但大致不差,于是点了点头。只听得李德明又道:“周军百战精锐之师,勇不可挡。我军将士懦弱怯战,丢城失地,一败涂地。再打下去,徒然损兵折将,劳师糜饷。”钟谟却有不同见地,道:“李学士,你盛赞周军军威浩大也就是了,可是却又贬低唐军,拿两者相提并论,颇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李德明问道:“钟侍郎,观军容的时候,你我都在场,周军军威雄壮,我没有说假话罢?”钟谟颔首道:“没有。”顿了一顿,又道:“可是你不该贬低唐军。”
李德明道:“我军大将战死的战死,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就没有一个能战的。”钟谟问道:“你忘了寿州的刘仁瞻将军吗?寿州没有援军,刘将军坚守孤城已有数月,怎么能说我朝没有能战的大将?”李德明道:“刘将军固然是我朝的中流砥柱,可是除了他,还有谁能征善战?刘将军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只能困守孤城,而不能力挽狂澜,捩转战局。”又对李璟道:“周天子雄心囊括天地,壮志凌于云霄,于淮南的土地人口志在必得。为息事宁人之计,不如奉表称臣,割让淮南州城。”钟谟皱眉道:“李学士,你做着我朝的官,当此危难之际,不思建言献策,图存报国,还劝说陛下奉表称臣,割淮南州城,实乃误国。”李德明毫无羞愧之情,反而昂然道:“钟侍郎说我误国,那么你有甚么救国之策,我洗耳恭聆。”
钟谟道:“陛下知道拂晓吗?天亮之前谓之拂晓,此时的天色最为昏暗。战局每况日下,国事举步维艰,此刻就如同拂晓。臣觉得当务之急就是安抚军心,要不吝赏赐那些忠心报国的将士,还要重金招募天下猛士。与其向柴荣进献贡品,不如把这些金银财宝用在精兵猛将身上。只要挨过这最艰难的时刻,曙光必现,那时全力反击,必然反败为胜。”李德明沉吟片刻,问道:“要是挨不拂晓呢?”这轻轻一问竟然把钟谟给问住了,他无言以答,默然无语。李德明道:“要是挨不过去,南唐就要亡国了,陛下也将成为亡国之君,你这是在误君。”
李璟即位之初,也曾踌躇满志,登泰山绝顶而俯瞰众山,可是骨子里毕竟风流倜傥,攻灭闽楚之后,自负文治武功,虽尧舜不可企及,一时性起的雄心壮志便难以为继。其后骄奢淫逸,整日与文臣学士们吟诗作赋,和唱对答。美人佳丽,载歌载舞。琼浆玉液,觥筹交错。当真是天上人间,流连忘返。他词作颇丰,为了一句佳词,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有时连国事都不管不顾了。他原本优柔寡断,但见钟谟和李德明各执一词,又似乎都有道理,好生难以决断。叹息一声道:“我也是堂堂一国之君,奉表称臣,割让土地,岂不屈辱?然则交战至今,花钱如同流水,国库已然空虚。国用尚且不足,哪里还有余财招募天下勇武之士?你们没有回来之前,韩熙载进言铸造铁钱,朝廷正在商议此事。”这句话虽然否定了李、钟二人的进言,又似乎甚么也没有说。
钟谟道:“陛下,柴荣咄咄相逼,南唐已经无路可退,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或许尚有转机。”李璟性情懦弱,摇头叹息,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何其容易?吴越国落井下石,已经出兵常州了,南唐腹背受敌,怕是有亡国之虞。”李德明大吃一惊,道:“燕王在常州,陛下当速速召他回金陵。”李璟摇头道:“朕早就召他回金陵了,可是他不听,说是要统兵御敌,打退吴越军。”无可奈何之情,形于辞色。李德明道:“燕王虽然志气凌云,但是毕竟年轻,万一不敌吴越军,战局更加雪上加霜。”李璟道:“朕不是没有下诏,可是他不听,朕也没有办法,随他去罢。”
李德明注视着李璟,问道:“陛下究竟是想战还是想和?”李璟摇头道:“朕心里很乱,不知道。”顿了一顿,又道:“柴荣要朕去见他,朕是万万不能从的。”钟谟道:“陛下所言极是,万一陛下去见柴荣,他起来了歹心,扣下陛下,南唐可就乱了。”李璟道:“朕虽然不去见柴荣,但是可以去掉帝号称臣...”钟谟大吃一惊,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李璟道:“我是看出来了,柴荣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与其失掉江北州城,不如送几座州城给柴荣,让他早点退兵。”满脸的愁苦无奈。钟谟却是心如刀剜,不停的摇头。李德明察言观色,李璟还要求和,甚至不惜去掉帝号及割让土地,觉得大有可为,于是毛遂自荐,道:“陛下既然还要求和,臣愿再往寿州与周天子和谈。”李璟点了点头,算是答允了。钟谟道:“臣不愿往了。”他主战,李德明主和,主见大相径庭,说不到一处。李德明见他不愿再与自己同行,正中下怀,于是推荐孙晟同行,李璟准允。
李德明携带降表来到柴荣的行宫,请求觐见。张永德问道:“陛下命李璟来行宫觐见,为甚么不来?”李德明连连作揖,道:“将军有所不知,唐皇病了,病的走不动道了,因此无法亲自前来行宫。”张永德笑道:“莫不是连惊带怕,吓病了罢?”李德明尴尬一笑,道:“将军说笑了。”张永德道:“陛下说了,除非李璟亲自来,否则谁也不见,李学士请回金陵罢。”李德明见他下了逐客令,急忙道:“唐皇虽然不能来,可是愿意向周天子称臣,并割让土地,每年向大周上贡金帛。请将军代为转告,让我见见周天子。”张永德故作沉吟,道:“咱们都是做臣子的,知道做臣子的难处,你见不到陛下,难以回去复命,我帮帮你便是,不过陛下见不见,就很难说了。”李德明连连作揖,道:“将军不但是当朝驸马,还是周天子的左膀右臂,当朝第一人,有你替我说话,周天子一定会见我的。”张永德吃软不吃硬,给他捧到天上去了,心里格外受用,笑道:“你的眼睛雪亮,看来我不想帮你,也要帮你了。”言罢转身进了行宫。
张永德走进行宫,道:“陛下,南唐的使臣又来了,还是李德明学士。”柴荣道:“我上次说过,除非李璟亲自来,否则谁也不见,让他回去。”张永德微微一笑,道:“李璟愿意去掉帝号称臣,并且割让寿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看来他是真的服软了。”柴荣重重‘哼’了一声,道:“服软?我看未必,这或许是缓兵之计,疑兵之计。这边跟我求和,那边又向辽国求救。要不是边将逮到了派往辽国的奸细,我差点就给李璟蒙蔽了。”张永德既然答应了李德明的恳求,想方设法也要让他见上柴荣一面,道:“准不准求和,全在陛下一句话,见上李德明一面,或许能从他的嘴里套出些虚实,不知陛下意下如何?”柴荣沉吟片刻,道:“好罢,传他进来。”张永德转身而去,领了李德明进来。
李德明手捧降表,毕恭毕敬道:“见过周天子。”额头几乎触到了地面,卑躬屈膝,就差行跪拜之礼了。柴荣指了指案上的一封蜡书,道:“给他看看。”张永德答应一声,把蜡书交给李德明,道:“你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李德明见他神情不善,果然逐字逐句的凝目而视,起初神情大变,接着面色转为苍白,最后竟然汗如雨下。孙晟见他举止失常,料想蜡书上的事情极其不同寻常,拿过蜡书一看,也是不知所措。原来这是一封向辽国求援的密信,不过给边将截了下来,交于了柴荣。
李德明不愧为满腹经纶的学士,定了定神,问道:“请问周天子,这封蜡书来自何处?”柴荣怒道:“你问朕,朕还要问你呢?李璟一面派你来求和,一面向辽国请求出兵,究竟是何居心?”他龙颜大怒,天威深不可测,李德明顿时打了个机灵,战战兢兢道:“这件事我并不知情。”柴荣怒极反笑,道:“好一个并不知情,一句并不知情,就能推得干干净净了吗?大约李璟并不死心,一面使这个缓兵之计迷惑朕,一面向辽国求援。等到朕收兵了,你们再来收拾残局,打朕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战局顺利,不但能把朕赶过淮河,还能灭亡大周。”李德明信誓旦旦道:“周天子息怒,这件事我委实毫不知情。倘若知道,也不敢来请求陛下退兵了。”只此一句话,柴荣就断定他性情懦弱,是个好胁迫之人。张永德审时度势,敲起了边鼓,笑道:“陛下,这件事或许李学士真的不知情。换成任何一个人,知道南唐一面求和,一面向辽国求救,都不敢觐见陛下。难道不怕陛下一怒之下,下令处决?”李德明应声附和,连声说是。其实张永德替李德明缓颊说情,乃是事先与柴荣商量好的。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柴荣装成消气的模样,道:“好罢,朕姑且相信你这一回。”李德明终于松了口气,道:“周天子圣明。”柴荣又道:“你知道朕为甚么要讨伐李璟吗?”李德明摇头道:“不知道,请周天子明示,以解心中不惑。”柴荣道:“李璟口口声声以唐室后裔自居,不朝贡中原,却与辽国蛮夷眉来眼去,卑躬屈膝,此罪一。他骄奢淫逸,不恤民力,肆意盘剥,此罪二。只此两条罪行,就已经不可饶恕,因此朕兴兵讨伐,解百姓于倒悬,救黎民于水火。南唐丢城失地,屡战屡败,兵败如山倒,他竟然还指望辽国能够出兵救援,简直执迷不悟。告诉你罢,辽国出了昏君,自顾尚且不暇,不要做梦辽国能够帮你们。除了朕,谁也救不了南唐。”李德明唯唯诺诺,道:“唐皇正因为知道错了,故而向周天子求和。周天子胸襟辽阔,包容天地,万望饶恕唐皇之罪过,既往不咎。”柴荣嘿嘿冷笑,道:“朕虽然不斤斤计较,但是也不健忘,回去告诉李璟,想要求和,亲自来向朕请罪。”言罢右手一挥,示意退下。
李德明又碰了钉子,无可奈何,只得退出行宫。张永德道:“陛下,臣再试试他的口气。”柴荣点了点头,张永德当下走出行宫。李德明与孙晟大眼对小眼,眉头紧锁。孙晟问道:“李学士,咱们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吗?”李德明叹息道:“这是我第二次出使求和了,再这么回去,当真无颜面对陛下。”孙晟道:“可是周天子语气决绝,只怕不会再见咱们了。”李德明道:“遇点小小挫折你就打退堂鼓了?往大里说,南唐的安危存亡咱们责无旁贷。往小里说,求和的使臣就是受气包。没有完成堂皇交代的使命,我不能回去。”心中猜想柴荣之所以这般强硬,无非是要坐地起价,凭着自己的口才与智慧,一定能求和成功。
正说之间,张永德走到近处,笑道:“李学士是即刻动身回去金陵,还是在此歇息一二日再走?”李德明苦笑一声,道:“求和不成,我没有脸回去。”张永德道:“既然李学士现在不想回去,去我的营地走走罢。”李德明早有此意,道:“将军乃是陛下的近臣,我正有许多事情向你请教。”张永德道:“请罢。”
来到殿前司的营地,张永德请李孙二人进了军帐,宾主落座之后。李德明道:“将军是周天子的近臣,敝人是唐皇委派的使臣,敝人有个请求,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张永德含笑道:“李学士说罢。”李德明道:“唐皇没有病。”张永德笑道:“李学士不说,陛下也知道,李璟是不敢来,害怕来了就回不去了。”李德明不语,算是默认了,沉吟片刻,问道:“敝人想知道周天子的想法,请将军赐教。”张永德哈哈一笑,道:“陛下上次就说过,要江北的州城土地。”既然对方漫天要价,自己也该落地还钱了,李德明当下道:“虽然眼下战局与南唐不利,但是唐皇以和为贵,无意与贵国大动干戈,撕破脸皮,因此二十万精锐之师一直按兵不动。如果贵国要价太高,唐皇不免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人?到那时候,双方斗的鱼死网破,贵国未见得一定获胜。万一败了,就是亡国。莫若现在见好就收,收取寿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退兵言和。”
张永德嘿嘿而笑,道:“南唐果真还有二十万精锐之师按兵未动吗?李学士是在说笑话还是在吓唬我和陛下?刘仁瞻被困,皇甫晖身亡,王环弃暗投明,南唐还有多少能征善战的大将?就算还有二十万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李德明道:“南唐人杰地灵,人才济济,文有韩熙载、冯彦鲁、江文蔚、陈继善,武有陆孟俊、张全约、林仁肇、张彦卿。文武大臣们愿为干城,为南唐抛头颅洒热血,战至最后。”说到最后语调变得高亢,神情激昂慷慨,颇有燕赵悲壮之势。张永德不以为然,道:“你说的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是我知道,你说的这些人当真舍生忘死,也不会被逼的求和了。”这句话虽然轻描淡写,然则直切要害,李德明顿时哑口无言。脸上神情变化,慷慨悲壮之情消弭的无影无踪。
张永德又道:“请问李学士一件事。”李德明道:“将军前讲。”张永德道:“李璟一面向辽国求救,一面要你求和,究竟你是南唐的一枚棋子还是你得罪了甚么人?这件事大有蹊跷,我心中好生不解。”李德明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中却想:“唐皇一面遣我求和,一面又向辽国求救,这不是在陷害我吗?”转念又想:“唐皇没有错,错的是那帮主战的奸佞小人,他们见我力主求和,就千方百计暗算于我。幸得周天子心怀仁慈,不然我早已成了刀下厉鬼了。”念及于此,愤怒悲怆一股脑的涌上心头。自己虽然主和,然则做决断之人乃是唐皇。来往于寿州与金陵之间,委曲求全,低声下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些主战的大臣却放冷箭拍黑砖,委实不仁不义,丧尽天良。想到这些,顿生报复之心,心想:“你们不是主战吗?我偏偏要说服唐皇割让江北诸州城。”
正自忖思之间,张永德道:“李学士,我替你不值得。”不待李德明询问,又自顾道:“你不辞辛劳,两次来觐见陛下求和,可是李璟却暗中向辽国求救。不是我挑拨离间你们君臣,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在把你当猴耍。”李德明受激不过,霍然而起,道:“周天子要江北之地,敝人这便回去说服唐皇,割让江北州城。”张永德道:“我去问问陛下。”来到行宫,道:“陛下,李德明说道愿意回去说服李璟,割让江北土地。”柴荣不置可否,道:“李璟此番只肯割让寿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当真想把朕当叫花子打发了,他未免也太小看朕了。现在江北一半的州城在朕的手里,各大将进展也十分顺利。李璟一面求和,一面向辽国借兵,两面三刀,可恶之极,不许求和。”张永德谏道:“虽然战况十分顺利,但是若能兵不血刃拿下剩下的州城,岂不更好,望陛下明察。”柴荣沉吟片刻,道:“这样也好,让那个李德明回去罢。”顿了一顿,又道:“也不知李璟愿不愿意忍痛割爱,告诉大将们,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一点也不能手软。”张永德颔首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