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不经意间的话语让两人重回往事,曾经在江淮办公室,他俩最喜欢吃的就是烤红薯,不是多精致的美食,但是有甜甜的爱的味道。
“你夏天回来的?”惜年装作无意问他。薛崇“嗯”了一声。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惜年心头涌起淡淡的惆怅,他回来两个多月了,但是他没有去找她。也并非想期待什么,只是想起来就会有些伤感。伤感过后,不免又涌起自嘲的情绪,自己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当年提分手的是她,不愿相见远赴国外的也是她。
就在她陷入五味庞杂的情绪而不自知的时候,薛崇又说话了,“回国工作要作为住院医师规培一年,这两个月我都住在医院里,想去找你,又怕你还像以前那样不愿意见我,就一直没去。”
他了解她的疑问,因此说出来的话更像是给她的解释。惜年默默吃东西,心里却不是滋味,他俩的相处会变得这么小心翼翼,是当初谁都没想到的。两个本质上相似的人,本应该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哪知道天不遂人愿,短暂的幸福过后,十年天各一方。
“梦想成真总归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惜年淡淡笑着。
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那份凌厉,如今的她早已圆滑了很多,哪怕是面对薛崇,她也能隐藏起情绪,不把内心的脆弱暴露出来。
填饱了肚子,惜年觉得身上好受了许多,让薛崇只管忙自己的事去,她躺回床上又开始睡。薛崇本想多陪陪她,无奈外科急诊太忙,护士很快就来叫他去做手术。
“等我啊,手术结束我就回来。”
薛崇离开以后,惜年只睡了一小会儿,脑海里翻来覆去不停想起高中时的往事,想起记忆里那个惊艳了时光的少年,如今他又回到她眼前,她却一点儿也不敢靠近他,生怕又是一个不完美的梦境。
尽管还很疲倦,惜年咬着牙坚持从床上下来,看到值班室有盥洗池,简单洗了洗脸,找不到梳子梳头发,只能用手理一理。
振作精神打开门,哪知道还没等她出去,迎面正遇上一个女医生要进来,仓皇间惜年头一低,和女医生擦肩而过。
孟展眉知道薛崇值夜班,一大早来给他送早点,哪知道竟然看到一个酷似尹惜年的女人从他值班室出来,顿时呆在原地。
刚才那个女人,尽管容颜憔悴,依然能看出来非常漂亮,孟展眉的心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很想立刻就去找薛崇问个明白,那个从他值班室出来的女人到底是谁。
生气归生气,她并没有失去理智,而是克制住情绪,到值班室里等薛崇从急诊回来。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孟展眉情绪从焦躁变得不安,细细回想刚才那个女人的相貌,分明就是尹惜年,哪怕是化成了灰,她也依然能认出的女人,曾经夺走她最珍视的初恋。
他俩分手的时候,她很多天沉浸在欢乐的心境里,为了和他考进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整个高三她没敢懈怠一天,甚至为了他,她也去美国留学。
哪知道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她居然再次出现,用的还是她一贯的把戏,装柔弱、装可怜。高中的时候,她就用她可怜的身世和谄媚的手段,迷惑住了薛崇,让他相信她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要不是后来她自己脚踏两只船露出马脚,薛崇肯定就上她的当了。
薛崇回来的时候,脸上很明显倦意十足,看到孟展眉在值班室的惊讶,远远比不上惜年已经离开的震惊。
他气急败坏问孟展眉,“她人呢?走了吗?”孟展眉睁大一双明眸,茫然地看着她:“你说的是谁啊,我进来的时候值班室没人。”
薛崇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的话,转身离开了值班室。孟展眉下意识跟到门边,看到他跑到护士值班台去询问,心里更加断定,之前那个女人就是尹惜年。
“帮我查一下她的病历,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薛崇焦急地问护士。护士帮他查了半天,没发现惜年的任何联系方式。
该死!竟忘记了问她的手机号和住址。薛崇为自己的粗心懊悔不已,想查她的手机号倒也不难,难的是和她恢复联系,她的脾气他知道,她有心不想和他联系的话,打电话也没用。
现在想来,惜年之前说她还想多睡会儿,让他去忙自己的,大概那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要趁他不在的时候离开。
就这么不愿相见吗?薛崇心中抽痛,都这么多年了过去了,她还是这样,在他不经意的时候,用一种令他猝不及防的方式消失,没有一丝余地。
难得因为生病能在周末休息两天,惜年没想到公司的人事发生了巨大变动。周一刚到公司,她就接到通知,接替叶南峥职位的IBD部新任MD已经到位,Frank将在例会上把他介绍给大家。
“知道来人是谁吗?”惜年并没有收到任何新任老大的消息,不免有些忐忑。
“听说是个空降,从日本调过来的。”同事说。
“日本人?”
“好像是吧,不太清楚。”同事忍不住牢骚,“我不希望是日本人,日本人都是工作狂不说,肯定也没有叶老大那种气质和魅力。”
在众人惴惴不安的猜测里,Frank带着一个陌生人和叶南峥一起走进会议室。开会之前,Frank宣布了叶南峥离职的消息,客套地祝他今后事业发展顺利,叶南峥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会议室。
介绍叶南峥接替者的时候,Frank有意切换成中文,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把他介绍给众人,大家这才知道,这位接替者名叫三井真,四十多岁年纪,是在日本出生的中日混血。
三井和藤真?惜年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去打量新上司,他长得既不像三井也不像藤真,有点儿矮还有点儿胖,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是个严谨又刻板的人。
出乎大家意料,三井真的中文说得很流利,虽然发音不那么准确,一看也是个中国通,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敬畏之心。上头既然派他过来,这人必有过人之处。
三井真发表了一篇不亚于就职演讲的开场白,众人足足听了半小时,正有些不耐烦,他忽然代表公司宣布了一项人事任命,给众人提神醒脑的一击。
“尹惜年女士,我代表公司宣布,你被任命为IBD部VP,接替调职香港的VP何璐女士,正式任命将在一周后下发,希望你继续为公司努力工作。”
三井真主动伸出手要和惜年握手,惜年瞬间从茫然的状态中清醒,和他握了握手,心里始终在想,自己就这么升职了,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呢?
是不是叶南峥?他在临走前把她送到了VP的位置,虽然惜年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但是若没有伯乐慧眼识才,在这么大的公司哪有那么容易脱颖而出?温州那个项目熬了她大半年,难道就是叶南峥安排的一次磨炼和考验?
惜年越想越觉得可能,叶南峥不仅亲自过问了这个项目,还督促她提方案写报告,大概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了离开的打算,所以早早部署,在他辞职之前,提拔她到合适的位置,不仅是对她的一种鼓励,也是想助温从嘉一臂之力。温从嘉心心念念再升一级,Frank始终没答应,新的部门老大来了,他又有了机会。
果然,她的这种猜测是正确的,散会以后,温从嘉很快把她叫进他办公室,先客套地恭喜她升职,继而步入正题。老于世故的温从嘉于这种话题转换非常熟练,丝毫不让人觉得他敷衍。
“日本人这个时候来,恐怕也是上头多方博弈的结果,咱们部门的三位ED(执行董事)各司其职,谁都不会让着谁,一旦升了其中一个人,其他人必定不服,到时候斗得脸红脖子粗,也够Frank头疼。”温从嘉亲自起身给惜年冲了一杯咖啡,送到她面前。
“你和这人接触过吗?我记得你可是早稻田的高才生。”惜年问他。
“见过是见过,但没深交,亚太区会议上大佬太多,我那时才是VP,跟着老大去见世面,只有跑腿的份儿。”温从嘉说得很保守也很谦虚。
惜年知道上司的性格,他说话从来有所保留,说好听点儿是为人谨慎,说难听点儿就是处事圆滑,但是他有个好处,比较客观,不会主动去害谁。惜年觉得,在美银这样的大机构里,不为了钩心斗角挖坑害人,简直可以说是善良,四舍五入等于温从嘉是个善良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来了新老大未必不是好事,对下属的看法没有固化、没有成见,积极工作,勇于表现,起码大家的起跑线是差不多的。”惜年说。
温从嘉认同地点点头,“说得对。”
惜年回到办公室,看到手机上有陌生号码未接来电,回拨过去,竟然是薛崇。
“你身体好了吗?没有再发烧吧?”薛崇嘘寒问暖。
惜年的心弦微微一颤。
“已经好了,多谢你关心。”惜年随手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转椅旁坐下。她的办公室窗外就是黄浦江,景色非常不错。
“能别这么客气吗?”薛崇不想听她说谢谢,问她:“晚上有没有空,见个面吧?”
“没有,部门来了一位新上司,晚上要和同事一起替他接风。”惜年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和日本人搞好关系,他初来乍到,一开始给他留下好印象,才方便自己日后展开工作。
“那过几天再约。”薛崇有些不甘心,可考虑到自己和惜年工作都忙,不得不妥协。
“等有时间我联系你。”惜年翻看着日历上自己的行程表,最近两个星期晚餐都已经约满了,实在是分身乏术。
“尽快安排时间,别让我空欢喜一场。”薛崇又补充一句,“我愿意等你有空,前提是你信守承诺。”
“知道了,我会找你的。”惜年柔声说。
晚上的接风宴被安排在沪上一家有名的日本料理店,和风的招牌和装修看着就有一种东洋味的质朴和精致,拆了好几道包间的隔板,长条桌摆了足有十几米长,部门全体人员全部到位就座,从环境到氛围,无一不给新老大一种宾至如归的归属感。
离开公司之前,惜年对着镜子精心化了一个妆,头发也拿吹风机吹得蓬松如云,按着指定的地点开车过去,一进店就把外套脱下来随意地搭在手臂上,走到包间门口脱掉高跟鞋,摆放在温从嘉皮鞋旁边。
拉开门进包间,她的到来立刻引起全场骚动,无论男女都在感叹,她也太美了吧,怪不得姗姗来迟,原来是有备而来。
惜年落落大方在顶头上司温从嘉身边坐下,把包放在边上,从容地给自己倒上一杯米酒,举杯对众人:“我来迟了,自罚一杯。”
有好事者立刻说:“罚一杯哪行,起码得三杯,你升了职,应该请大家吃饭。”众人纷纷起哄让惜年请客。
惜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三杯就三杯,今天是三井先生到我们上海总部就职的大日子,我就不喧宾夺主了,请客改天补上。”
话音刚落,她就抬手饮尽杯中酒,如此豪情令在场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男人们本来就喜欢往美女身边凑,看她自罚三杯,不免起了好胜之心,嚷嚷着都要跟她喝酒。
在场还有诸多女同事,惜年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找机会扯了扯温从嘉的衣角,温从嘉会意,替她挡下了好几杯酒。如今他和惜年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惜年酒量不错,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没人不明白,他不希望他的得力下属树敌太多。
为了在新上司面前表现表现,再不善交际的人也会趁着聚会的机会找三井真聊天敬酒,三井真酒量一般,到了中国也只能入乡随俗,被好事的几个人灌了三大碗酒之后居然有些醉了,主动给大家唱起他家乡福井县的民歌。
惜年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酒真乃穿肠毒药,谁能想到早上发表就职演说时那么严肃的一个人到了酒桌上三杯两杯下肚就会换一张脸。这帮人也真是坏,轮番劝酒任谁也招架不住。
“关西人。”温从嘉悄悄在惜年耳边说。
惜年笑了笑,她来之前就查过三井真的档案,他的老家福井县位于日本本州岛沿海,海洋捕捞业发达,常住民里渔民占大多数。温从嘉这样在关东地区上了几年大学的留学生自然也沾染了当地人的气息,关东人瞧不起关西人。
这晚以后,日本人三井真有了个外号“三大碗”,虽然大多数人只敢在私下里这么叫他,这个外号依然不胫而走,很快其他部门也都知道了,成了日本人在公司里公开的外号。
好几个星期惜年都没有主动和薛崇联系,一方面她刚刚升职,接手何璐原先的客户,经常要外出走访,时间排得太满;另一个方面,她也有点儿小私心,上次见到他时,她正生病,料想病容憔悴、气色不好全都被他看在眼里,有心要调理一段时间,把姿色养一养。
女人再怎么想得开,在自己从前的男人面前都不愿失了颜面。惜年自知并未得道成仙,虚荣心是有的,得失心也从未放下。
日本人三井真的工作风格和前任叶南峥大相径庭。
叶南峥不喜欢坐班,一星期来公司两三天处理公事,其他时间行踪神秘,没有老大坐镇,办公室氛围明显轻松多了;三井真则很明显是日本人的严谨作风,每天按时上下班,交际应酬都放在周末,他在公司的时候,所有人连说话都不敢高声,唯恐引起他的注意。
叶南峥原先的秘书Emily跟着日本人工作了不到一个月就怨声载道,新老板从来没对她笑过,不管她工作多积极,表现多出色,也不表扬她。
从前叶南峥出手阔绰,Emily跟着他无论是出差还是外出应酬,吃香喝辣不说,也没少在大客户那里收受各种价格不菲的小礼物;日本人来了以后,她出差只能按公司的等级规定坐经济舱。
叶南峥除了公司安排的秘书,还有家族给他雇佣的私人助理,私事从来不麻烦Emily;日本人就不一样了,连他太太每个月回日本探亲的机票都要Emily帮忙预订,更别说和太太的各种纪念日,全需要Emily帮他记住,并且安排好烛光晚餐的餐厅。
Emily和李瑶关系好,没少把满肚子的牢骚话说给她听,李瑶除了听她发牢骚,也经常能听到公司内部最新鲜的八卦。何璐去香港的事,就是李瑶从Emily那里听说,又跑来告诉惜年的。
“听说她在叶南峥临走前提出唯一一个要求,就是把她调到香港工作。她在叶南峥手下工作五年,想来互相都有些把柄在对方手上,对她的要求,叶南峥也没法不同意。”
这么一说,倒也解释了很多疑问。惜年前后一想,何璐看来是真的对现有的工作和生活厌倦了,才会主动调往香港,而叶南峥会答应她这个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就算他俩没有那层暧昧关系,他作为上司,对下属这么多年的付出不可能不知道,她想及早抽身,换一种生活方式,他在离职前成全她的心愿,也是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
“去香港工作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她那种交际能力到哪里都能吃得开。”惜年客观地说。
李瑶“嗯”了一声,“说不定还能趁着姿色在钓个金龟婿。”“金龟婿就那么好吗?也许何璐未必稀罕,她会把自己培养成豪门。”惜年笑着说。
“金龟婿好不好我不知道,金龟婿的钱很重要我早就深有体会。要是我老公能赚大钱,谁还每天累死累活地上班,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朝九晚五,老板客户一个电话,在被窝里也得屁颠儿跑来加班开会。”李瑶级别比惜年低,因此在部门里负责的都是很具体的琐碎工作,工作压力和强度都非常大。
“努力打怪升级啊,升职了,你当了老板,就不用每天超长待机工作。”惜年早就看透了,这个世界上,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会跑,还不如靠自己更实在。
“我没有你那么厉害,你上学的时候就很不一般了,我视你为偶像。”李瑶一向佩服惜年,对学习对工作游刃有余,她唯一不如意,大概只有爱情了,但是现在,薛崇也回来了啊。
想到薛崇,李瑶说:“你和薛崇后来又联系没有?我可要提醒你,别太抻着了,适当拿乔可以,过分了男人会认为你作,时间长就跑了。”
对李瑶的提醒,惜年也觉得自己该去找薛崇了。既然答应过他,就不能违背诺言,可是怎么和他相见,她得好好想想。
自从和他重逢,她始终没有想过该怎样去面对他,除了因为工作忙无暇分心之外,更深一层的原因还是在她自己,她不愿多想这个话题,很多事情一旦想到可能会有的结果,就很怕去触碰那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