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将青梅论佐酒,西楚一刎横秋。闲云乘便逢野叟,畅怀阔,煞无愁,谈笑三百盅。白鹤忘机红尘休,东篱把酒,桃香满袖,不与外人道此中。”
作这一阕《陶然词》的,乃北宋初年一位文武全才、有道之士,姓方名沐宾,道号“桀成子”。当年陈抟祖师隐居华山,传道西岳,座下八大弟子,乃“赤风子”玄怙、“梅良子”南宫笙、“铁牌金仙”崔道陵、“三残上人”诸葛丹清、“乾虹上人”司空吉修、“鲤铃伞笠”俞钓斗、“观山越棘”马芸驰、“笑眉节”孔贞。这方沐宾便是诸葛丹清掌门大弟子。他年少入山,勤于修道,方及而立之年,便已修为甚高。这一年方沐宾奉师命下山,赴昆仑山玉虚宫诣访一位前辈高人,沿途见俗世险恶,红尘喧嚣:炼达世故之士,官旺财兴;忠厚讷谀而一心为民之人,多罹穷困,壮志难施。世人常兴哀妒嗔怨之意,悲欢数十载,原来只为那“名利”二字——想起华山中人心如水,古道贤良,与俗世相较,当真如陶令所撰桃花源,俨然世外仙境一般。一时感慨,写下这阕词来。
彼及方沐宾到得昆仑山时,正值寒冬腊月。是夜骤风凛冽,霜雪弥天,群山周遭万籁俱寂,鸟兽无踪,一派幽凄萧索之景。方沐宾沿着山路徐徐而上,但见山间落叶枯黄,草木皆荒,月色朦胧处,忽然现出两道人影,定睛一看,原是一高一矮两名道士。那高道人面容冷峻,形相削瘦,身行迅捷,抬臂迈足之间,颇具一番道骨仙风;那矮道人却面赛银盆,样貌极丑,身形肥阔,膀大腰圆,胖墩墩似皮毬一般,踱步小跑,紧跟在高道人身后。
方沐宾见二人年纪相仿,容貌气派却迥然各异:一个英姿隽爽,一个滑稽可喜,相伴同行,显得极不相称,心下不禁好笑。当下恭然稽首道:“二位道兄可好?贫道叨扰了。敢问贵派掌门人袁老仙师现下何处?”他知昆仑派掌门人袁久宫座下弟子众多,白日常在玉虚宫外教授武艺;此际已值月朗星疏,又见二人匆匆下山,想是奉袁久宫之命去办什么要事,心中疑惑,却也不便多问。
那瘦道忙还礼道:“无量天尊,承道友相询。家师正在玉虚宫通天阁内观书。道友如欲相见,请赴玉虚宫东侧,彼处有两间大殿,其中一殿门匾上书有‘通天’二字,家师便在那里了。”
方沐宾正待道谢,忽见那矮道人纵身一跃,举起肉掌,在自己肩头上软乎乎地拍了一记,笑道:“小子,你见了老袁头,别忘了将你兜中的玩意儿交给他。”方沐宾一怔,伸手往乾坤袋中一摸,果然多了一宗物事,取出一看,乃是一只檀木念珠,共串着九颗,每颗均雕有三朵梅花,珠上损迹斑斑,灰尘满布,显是经年旧物。他心中兀自纳罕,待恍过神来,胖瘦二道早已去得远了。
方沐宾心中好生奇怪,忖道:“这两个道士究竟是何人?那胖道人对袁上人颇为不敬,显而并非昆仑派弟子;怎的那瘦道人却称袁上人‘家师’?他如是袁上人之徒,何以连我的来历也不打听,便直截将袁上人的所在告知与我?”又想起这串念珠,始终不知从何而来。他心中万般疑窦,殊不得解。当下将檀木念珠收回袋中,径向山上走去。
过得半晌,便抵至一座道宫,宫前匾上正是“玉虚宫”三字。三清之境,自无皇家宝殿之金碧辉煌,浑然一派道家风骨,深蕴几分仙侠之气。方沐宾一见之下,不由得十分叹羡,恭然上前叩门,静候片刻,无人回应。这时正当午夜,四下寂静无声,忽听得远处枯木丛中传来“啊”的一声惨叫,煞是凄厉悚人,方沐宾大吃一惊,忙将身后所背长剑握在手中,使开轻功提纵术,向彼处飞奔而去。
方行几步,便见积雪之上隐隐现出几串足印,五趾之痕赫然,自然并非方才那胖瘦二道所遗。这足印有大有小,交错而续,似有五六人上下。此刻雪下得正紧,显而这几人尚未走远。方沐宾心中一动,耳听枯木丛中“乒乒乓乓”一阵兵刃相交之声,脚下走得更紧。
待他奔入枯木丛中,此间却已毫无半分动静。他忽闻身后树上恶风不善,疾忙转过身去,袍袖一挥,虚劈几剑,虎虎生风。只见枯木之上人影一晃,“嗖”的一声,掷下一只物事。方沐宾立即伸手接过,借月色一看,原是一只木盆,盆中静卧一个女孩儿,看模样不过六七岁年纪。她方才似在梦中,这一抛一接之下,便即惊醒。只听她“嘤”的一声,睡眼微睁,朝方沐宾望了一霎,顿时面露惶恐之色,颤声道:“你、你是玉虚宫的道士么?”方沐宾摇了摇头,放下木盆,搀她坐在盆边,柔声道:“姑娘莫怕,贫道乃华山派门下弟子方沐宾。”
那女孩儿神色稍和,随即又皱起眉头,央道:“方道长,咱们快些下山去罢。玉虚宫生了变故,给那些坏道士霸占啦。”方沐宾大吃一惊,愕然道:“那、那袁上人……”那女孩儿急道:“掌门人已被护送至峨眉山白云观,现下安然无恙。道长如不再走,咱们可都活不成了。”眼中似要流下泪来。原来当时峨眉派尚未创立,峨眉山乃昆仑派分支所驻之地,白云观观主曹宪正是袁久宫师弟,此事武林中人尽知。方沐宾知这女孩儿绝无欺诈之意,当下俯首将她背在身上,沿原路逆行,径下昆仑山。沿途问询她是何身份、何人将她抛下树来、那帮“坏道士”又是何门何派中人,她却只道不知,方沐宾心中更添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