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楚争霸将近百年,给中原诸国带来多少伤痛?多少军士辗转于战场,多少家破人亡,难道不是因为战争?如果没有战争,哪怕只是一年半载也好。可以省却多少流血死亡,节省多少财物用度?”向戌很诧异。消弭战争的好处显而易见,为何子罕对这个原则性的问题还有质疑?
“兵者,凶器也。”子罕淡淡说道:“凶器存在有多久了?圣人因武力而兴,作乱因兵而息止。兴可替、存可亡、昏可明。自从人降世起,便有用兵,岂是你一人便能兴废?”见向戌仍一脸不解,他又继续道:“晋楚争霸既是由来已久,必是无可避免。议和虽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其实是换一种方式进行争霸,诸侯之苦未必就此消停。”
“何以见得?”向戌问道。
“从前受苦者莫过于陈、郑两国。他们在晋、楚两个大国之间左右摇摆,无所适从。一番折腾,最后只得择强者而从之。即使如此,也只择楚或晋侍奉。弭兵之后则不同——”子罕一脸不赞同,“所有晋国的盟国都要朝楚,所有楚国的盟国均要朝晋。中原各国要花费双倍的时间财力维系和平,受益者是谁?”
“仍是晋楚两国。”向戌回道。
“正是。”子罕说道:“从前,他们通过战争不过得到一份聘问和贡奉,如今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收更多的布帛马匹。这是牺牲了全部小国的利益成就了两个大国的利益,请问何喜之有?”
“可是——”向戌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直觉告诉他,停战终究是好的。
“天生有金、木、水、火、土,天下百姓遍用,缺一不可。兵器甲胄取之于金木,经水火淬炼铸造而成,再由土地承载收纳。既不能脱五行,谈何去兵?所谓去兵岂非镜中花水中月?既不能去,犹以去之而居功自乐,依此索要赏赐而自得,岂非欺诈?既是欺诈,不受惩戒便了,岂可言功?”子罕的一番话,咄咄逼人,毫不留情。
其实,六十邑并非宋平公主动赏赐给向戌的。是向戌向宋平公提出“请免死之邑”,平公才下令封赏。所谓“免死之邑”,潜台词就是——这是向戌冒着生命危险立下的大功,必须用丰厚的赏赐才能抵偿。
向戌到底承受了什么样的风险呢?假若晋楚两国在盟会上翻脸甚至一言不和开打,向戌便由平息战争者变成祸乱肇始者。假如那夜楚国偷袭晋国,势必引发包括晋国的盟国在内和包括楚国的盟国在内的两大阵营的混战,宋国也难免牵涉其中。
真的打下来,宋国受伤最重。因为所有诸侯国的代表随从及驻军全部集中在宋国都城近效,战事一发,城墙宫殿必定毁坏。如此一来,向戌就成了引狼入室者。岂非死罪难逃?
除去引发战争的风险,为争先歃,楚国盛气凌人,晋国义正辞严。幸好晋国做出让步,否则议和盟会恐怕就得到此为止。各诸侯国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宋国岂不成为诸侯的笑柄?向戌不得受牵连?
向戌请求赏赐是因为,他认定议和是功。为此,他不辞劳苦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冒着国家受累、个人名声受损的风险,应该有所补偿。从这一点上来说,要求“免死之邑”不过分,是合理的诉求。
然而,当子罕把议和的本质点破之后,“何功之有”便代替“居功自傲”,成为事件焦点。
“执政大人想一想——”见向戌尴尬得不知所措,子罕放缓语气说道:“这些年,晋楚两国的实力都不同程度的削弱。一来是外部战争,二来是他们内部的争权夺利。两国都已无力频繁的外战,就算没有这样昭告天下的会盟,他们之间的摩擦也已减缓。打不起来自然不会打,有机会有实力又会战火重起。并非一次会盟决定未来走向。”
“正是。”沉思片刻,向戌渐渐明白过来。“上一次弭兵会盟之所以持续不到四年就被破坏,乃是楚国实力尚存,野心仍在,一旦有机会便跃跃欲试。此次晋国之所以一而三再而三的让步,也是考虑到现实困境,不得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