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的角度方式可窥见一个人的心志器量见识。士匄自问自答,直截了当就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世袭爵禄在他看来竟成不朽,可见他的自负。尤其有镇压栾氏,大义灭亲的功业在手,更是骄傲自得。堂而皇之的将自己与忠臣贤相相提并论,所以才敢问,自己是否算得上“不朽”。如果碌碌无为,何敢如此假设?
鲁国是小国,晋国是中原霸主。士匄是晋国除了国君之外的一把手。尽管叔孙豹在鲁国也是呼风唤雨,在士匄面前毕竟矮了一截。所幸,叔孙豹没有权位低下者面对权威时的瑟缩胆小,他直言不讳,勇气可嘉。
更庆幸的是,这段关于不朽的论述流传下来,名垂青史。
何谓“立德”?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树立德业;何谓“立功”?拯厄除难,功济于时。或扶大厦于将倾,或平乱兴治安邦定国;何谓“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文人往往奉为终极追求。
“三不朽”的提出,成为儒家文化统治下的中国人孜孜以求的生命价值。更有甚者,将其定为“圣人”的评判标准。立德、立功、立言,方成不朽。既是不朽,便是超越死亡,流芳百世。何其诱惑?后世,人们为此目的殚精竭虑,辗转奔走。此论断便是激发他们夜以继日,孜孜不倦的精神源泉。
如果说,这场没有预设的即兴谈论,能够载入史册,要论及功绩的话,叔孙豹立首功,士匄也应得到小小赏赐。毕竟,没有他的试探,叔孙豹也不敢贸然在堂堂晋国军政大佬面前畅谈不朽。
士匄的自负不止于此。自他执掌军政,各诸侯国向晋国缴纳的贡赋超过以往。各国都不堪重负,却都敢怒不敢言。
时任郑国少正——子产,忍无可忍不吐不快。郑简公带着子西去晋国聘问时,他写下书信,请求带给士匄。子产的书信内容是这样的:
“子为晋国执政,四邻诸侯不闻晋国美德,只知被收取重币。侨(子产名公孙侨)为之迷惑。侨听闻,君子治国,不担心没有财币,而是担心没有美誉。诸侯之礼聚于公室,则诸侯离心。若是聚于卿大夫之家,则晋国上下离心。”
“诸侯离心,晋国的利益就会受到损害。如果晋国内部离心,您的家就会受到损害。何不擦亮眼睛看清事实?何必执着于征收重币?”
“好的名声是德行的车驾。德行是治国根基,只要根基牢固,就不至于损坏。有德行则能和顺快乐,乐则能久。《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说的就是有德行。“上帝临女,无贰尔心。”说的就是有好名声。”
“宽恕仁义发扬德行,必有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方归顺,近处安宁。您是宁可让人评价成“诸侯供养了我国”,还是“通过榨取剥削诸侯供养我国”呢?象因为有象牙,遭到杀害。难道象牙珍贵是象的错?他们就该承受这一切吗?”
子产一番话,诚心正意,真情流露。再加郑国君主亲自到来,执政相礼在侧。士匄只得答应,要给诸侯减轻聘问财礼,以便收拾人心,令诸侯归服晋国。
士匄此举为后世称道,子产的直言也为后世赞誉。
士匄作为大国执政,霸道强干在所难免。与晋国相比,郑国只是小国。子产为维护国家利益不惜冒犯霸主,仗义执言,为国忠心可表。在晋、楚两国之间疲于奔命的郑国,内有萧墙之乱不停,外有池鱼之殃,国力早已羸弱不堪。
身为郑国六卿之一,子产所行皆是修补缺漏,左右逢源。既不能得罪大国,又要在可能的范围内争取郑国的利益最大化——这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
昔日郑武公、郑庄公组织诸侯会盟时,连齐国都要唯其马首是瞻。而今齐国弱势,晋国、楚国相继崛起,郑国身陷火药桶中根本无力主导自身命运。子产的出现恰逢其时。
他是一颗生命力异常顽强的小草,擅长在夹缝中寻找出路。他努力求索,替自己的国家谋求相对宽容的生存环境。用心十分难得,所以可贵。
晋国的霸权走到今日,虽不复悼公在位时的频繁会盟屡屡施威,幸得先人庇护,风光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