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茶的宫女白了脸,立刻跪下,又被高让用眼神示意赶紧去换杯茶来。
刑部和大理寺递来的折子接连不断,谢琢连拟了几份诏书,内容都是免官流放。
临近中午,高让出言劝道:“陛下,该休息了,前两日太医嘱咐过,陛下不易『操』劳过甚,以免龙体不安啊。”
咸宁帝这搁下了手中的御笔。
转了转翡翠扳指,咸宁帝开口:“那个叫温鸣的,现在还在诏狱里关着?”
“对,据说将他提出来审问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其余的一句话都不说。”高让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接着道,“这个温鸣好像找狱卒要了一块不值钱的黑炭,不提审时,他就蹲在牢房的墙边,认认地画画,画完就盯着墙壁呆,没声没息的,好几回,狱卒都怕他已经想不开自尽了。”
咸宁帝随口问:“画画?他画的什么?”
高让『露』惭愧:“奴婢这就不道了。”
“是,你一直在宫里。”咸宁帝转向谢琢,“延龄可道这件事?”
谢琢起身回禀:“臣在天章阁时,同僚间正好在议论事。据说起初,狱卒不道温鸣画的是什么,长长短短的几根线,弯弯绕绕。来是御史中丞去时,辨认出温鸣画的是大楚的山川河流,特别是无定河,据说每个弯折的位置都画得格外精准。”
“无定河?这温鸣倒是个好的。”咸宁帝起身,站在窗前,随手逗了逗挂着的鹦鹉,“对于温鸣何处理这个问题,延龄怎么看?”
咸宁帝话音刚落,谢琢就掀起绯『色』的袍角,跪在了冷硬的地砖上。
咸宁帝看了谢琢一眼:“延龄想说什么?”
“臣昨日回家,特意去找了温鸣几年前写的文章,看完,不得不认可,人在治理洪水和疏浚河道方,极是擅长。现已近年关,再过不了久,春洪将至,臣认为,人可以解陛下之忧。”
咸宁帝不置可否:“延龄对他的评价之高?”
谢琢语气坚定:“是。温鸣人,受了几年磋磨不肯屈服,可见心『性』坚韧,正气凛然。现在,陛下恩重,让他出囹圄,日,他必然可以为陛下手下的一位能臣。”
喂鹦鹉吃了两颗果仁,咸宁帝回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琢:“延龄的意思是,让他再考一次?”
“这正是臣的想法。现今因科举舞弊一案,士林震『荡』,又有太生伏阙上书,人心惶惶,众人皆在观望。重开制科,能让人心安稳,更能展示陛下的浩『荡』皇恩与广博胸襟。”
咸宁帝沉『吟』许久:“人确实不能因噎废食,若这温鸣当得,能解无定河之急,值得为他再开一次制科。延龄,你回去拟个折子递上来朕看看。”
“臣已经拟好了。”说着,谢琢从袖袋中拿出一份折子,递高让。
打开折子看了两眼,连咸宁帝都不由笑了:“昨夜又是看文章,又是写折子,怪不得眼下微青!”
谢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微赧地移开视线,难得争辩:“臣并未熬晚。”
“延龄啊延龄,说你傻吧,你又是朕钦点的探花郎。说你聪明吧,在别人都熬夜算计着,怎么能在这次的科举舞弊案里捞到更好处、取得更利益,怎么能看不顺眼的人踩下去、让同党之人站上来,你倒好,熬夜写了这么个折子!”
咸宁帝重新在御座坐下,用手中的折子隔空点了点谢琢,上了点笑意,又道,“况且,朕都说你为写这份折子熬得眼下青了,你现在就应该邀功对。”
谢琢回答道:“陛下所忧,便是臣之所想,不敢居功。”
“还是个傻的,”咸宁帝大致看了看折子的内容,心情更愉悦了两分,“傻是傻,折子写得不错,重开制科的事,就按照你写的办吧。至于那个温鸣,再关个两天,稳稳『性』子。”
散衙,乘坐马车回家的路上,街巷两边已经了不少过年的气息。
不过自一年前开始,谢琢再没有过过年,葛武道这一点,假装没看见那些摊贩正在卖的年货。
时,谢琢靠着车壁,有些冷地拢了拢深青『色』的斗篷,想起什么,吩咐葛武:“明天温鸣就会被放出来,你让宋大夫那边派个『药』童去狱门外等着,人出来了,就带去宋大夫那里抓几副『药』。否则别说治水,人能不能撑到无定河边,都还是个问题。”
葛武应道:“记下了公子,觉得那个温鸣看起来瘦骨嶙峋,身体实在太差了。”
晚上,谢琢出了书房,没走几步,一颗石子“啪”的一声砸在了他旁边的木柱上。
循着石子来的方向,谢琢就看见陆骁一身黑『色』常服,袍角袖口绣着与护腕相同的夔纹,头用一根深蓝『色』的锦带随意绑着,正稳稳地蹲在墙上,朝着他笑。
手里还捧着好几颗石子,一副一颗没引起注意,就再砸几颗的模样。
谢琢踏着碎石路走过去,仰头看陆骁:“怎么不下来?”
夜『色』下,谢琢眉目被镀上光晕,愈加衬得眉目画起来,又因为仰着头,『露』出一段玉『色』的脖颈。陆骁视线飘了飘,嘴里回答:“这不是在征得人家的允许吗,你同意再进来。”
说的好像他以前没翻过谢琢家的墙一样。
谢琢没拆穿他,端着烛台,往退了两步:“进来吧。”
陆骁这敏捷地跃下来,落地都没弄出什么声音。他凑近看了看,肯定道:“眼下泛青,脸『色』苍白,你这几天夜里都没好好睡觉,是睡不着还是容易惊梦?或都有?”
谢琢没有否认。
他确实没有睡好。
一闭上眼睛,不是和母亲一起身处牢狱或在流放路上,就是无数人高喊“立杀谢衡”,呼喊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不断重复,难以退去。
他道葛叔悄悄那枚玉佩放到了他的枕下,他泡的茶是安神的茶汤,但他依然每夜自梦中惊醒,满身冷汗。
但只是夜里睡不安稳而已,没有什么好提的,谢琢返身朝卧房走,一边问:“陆小侯爷来找干什么?”
陆骁无意识地答了话:“守着你睡觉。”
谢琢一怔:“什么?”
轻咳两声,陆骁唇角勾起笑,张口就道:“其实是白天睡太久了,晚上精神还很足,想去练练枪,但校场的地砖砍碎了好几块,府里管家让这两天别去校场添『乱』。无处可去,只能来投奔谢侍读了。”
这番话可以说连理由都算不上。
但陆骁就是笃定,谢琢肯定不会赶他走。
谢琢确实没信“夜里睡不着”和“不能去校场练枪”两个理由,但他担心陆骁是遇见了什么难事,一时不方便『露』,躲到了自己这里,便没有拒绝:“随你。书房里有兵书,果想看,自己去取。”
再没管陆骁。
等收拾妥当,谢琢吹熄灯烛躺上床,就听见有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门口。
很快,门外传来陆骁刻意压低的声音:“你睡你的觉,在门口坐着看会儿月亮。”
陆骁的想法很简单。
马上就要到年关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谢琢的父亲被指通敌谋逆,随,谢家满门倾覆。
他的经验不,只有上次去城外接谢琢时,谢琢在马车里睡了几个时辰,似乎睡得很沉。
他不道他守在外,能不能令谢琢睡得稍微安稳一点。
总要试上一试。
和夏秋不同,冬日的屋外没有虫鸣,安安静静,只有一阵接一阵的风吹来,远处的建筑在夜幕下只剩轮廓,让他不由想起凌北,那里作为关隘的山岭连绵不绝,是这般,有墨笔勾画。
小半个时辰,卧房中传来了平缓的呼吸声。
睡着了。
陆骁挑唇一笑,有些得意——看来他守着睡,确实有用。
坐在横栏上,陆骁背靠着木柱,长腿一直一屈,手臂懒散地搭在膝上,绣着夔纹的衣摆随着风轻轻晃『荡』。又听了会儿谢琢的呼吸声,他拿出随身带来的酒囊,轻轻拧开,仰头喝了一口酒暖身。
单手拎着酒囊,望了望无星无月的夜空,陆骁散漫地想,之前说看月亮……倒不算撒谎。
他常常做梦,梦里有凌北,有血染的千里沙场,有可以肆意跑马的旷野,有连绵壮阔的烽火台……
而梦里关山,他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