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驾崩不到一年,圣上命高僧在殿内日夜诵经超度。范闲用假令牌下了退避的命令后,几列手捧经文、身披袈裟的高僧也都从红蓝两色漆成的大殿内悄声贯出,带走一阵香火的气味。
两人逆流而上,跨门进入殿中,小步路过各类庄严金佛龛与守护像。范闲一眼就认出了供奉在橙红色主祭台上的牌位与画像,正是前代先皇庆帝。
他抓起李承泽的手,像是散步似地慢慢走了过去,李承泽的手没有抖,步履也很沉稳,只是表情难以揣测。
瞻仰先帝画像,范闲笑了起来:“怎么感觉不像呢?”
李承泽也抬头端详片刻,庆帝身着朝服,正坐在画像当中,鬓角还传神地散着两撇垂发。他低头看着李承泽,眼珠里的光却是仁慈的。
范闲的手心很热,将李承泽心里不断沉下去的那块秤砣慢慢融化了。他说:“只画出了父皇一分慈祥,少了剩下那九分无情狠厉。”
范闲点赞,随后朗声道:“来看您老人家了,在阴曹地府过得可好?”
李承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望着那副并不十分像的挂画,心中不免唏嘘:谁知有一天是庆帝躺在地下,他却活着站在这里?
他当然是毫不留情面恨着庆帝的,但又不免想起曾几何时的孩提时代,在他还未对父皇这个角色失去全部幻想前,庆帝也偶尔会来淑贵妃的殿里。
“长得和朕倒确有几分相似。”庆帝摸着他软糯的小下巴,像是在逗弄只瘦小的鸟雀。
可那时候的李承泽不明白,他在庆帝眼里和一只鸟,一朵花,一粒石头,一枚棋子毫无差别。他以为托着他下巴那只粗糙的手是一种嘉奖与赞许。于是他骄傲地挺起胸,告诉父皇他又读了哪些书,听了什么故事。庆帝漫不经心地听着,要他少看闲书,多读帝王之道。
庆帝造访淑贵妃与二皇子的消息肯定会在一个时辰内就传入东宫,比他更年幼的李承乾总会狠狠瞪着他,那眼神怎么像是亲兄弟间该有的呢?
可李承泽不知道。那时候他以为他得到了父亲的爱。
李承泽深吁一口气,似是要将这整段灰暗的童年回忆都呼出身体,再不记起。可他之所以是李承泽,多半还是因为庆帝塑造出来的。
再看看庆帝捏的另一个泥人吧——或许是最失败的一个。范闲站在他身前,肩膀宽阔,正对着庆帝的画像说些毫无尊重可言的俏皮话。也正是因为他跳脱出了棋盘,才让一切故事翻转。
“哎,我觉得您吧真的是属于好奇心杀死猫,五竹叔的眼罩是正常人敢去揭的?”
“也不知道你在底下有不有被我老娘和陈叔联合暴打。”
“你说你个当爹的,儿女里面没个敢来祭拜你的(虽然被你折腾死了好几个),失不失败?”
李承泽插话说:“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范闲挑眉回过头,见李承泽的表情开朗了些,笑着说:“谁和你说我们是来祭拜的——他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