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呢。”
“不管你想做什么,要么我们一起,要么没门。”
他怎么就是不明白?“别发疯了乔鲁诺!”米斯达使劲把乔鲁诺推开,咬牙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你没看到么,那家伙还不知道你在船上,暴露身份的是我,他们要抓的只有我。你就不能——算我求你,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藏在这儿吗?别再……别再跟着我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艰难,痛苦和愧疚将心拧成一团,叫他不敢去看乔鲁诺的眼睛,不仅因为连累了对方,更因为他主动选择将他抛下,尽管全是为了那人好。这不是我想要的,米斯达苦涩地想,但至少乔鲁诺可以获救。
“米斯达。”正当米斯达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乔鲁诺突然开口叫了一声。米斯达疑惑地等待着,只听见男人冰冷地吐出两个字:“服从。”
米斯达浑身一震,大脑未及反应,身体却条件反射般地跪了下去,回过神来已然十分难堪,挣扎着便要起身。“都什么时候了你——”
“闭嘴。”乔鲁诺咆哮道。男人的盛怒把米斯达牢牢钉在地上,他从未见过乔鲁诺如此生气。看着男人走近,米斯达脑子嗡嗡作响,心里一团乱。
“给我听好,米斯达。”乔鲁诺扳起米斯达的脸,叫他没法移开视线。尽管男人的语气因克制而平稳下来,但米斯达感觉到贴着自己面颊的手指在颤个不停。“我不管你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别的,我说了这行不通。我记得我教过你,别因为愧疚和自责就揽下一切。但现在看来我的话都白费了。”*
隐秘的心事被揭开,米斯达嘴里满是苦涩。“我记得的。我没有忘,也不是故意违背。我只是不能忍受失去你,”他的声音要低到尘埃里,“……尤其是当知道我有机会救你的时候。”
“那我就能忍受了?”乔鲁诺质问道。“你自觉连累到我,给愧疚折磨,便要牺牲自己的命来换我的。你安下心来,可我呢?我又要被什么折磨呢?”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破碎,“……这太自私。米斯达,你太自私了。”
这斥责让米斯达畏缩了下,像是被男人的痛苦划伤了。“我不明白,”他喃喃道,抓着乔鲁诺的手像是在寻求引导,“我总想着你在俱乐部里对我说的话,你要求我为你考虑……我以为我是在为你考虑。”
“我的确要求你的付出,但不是这样,米斯达,”乔鲁诺深吸口气,“绝不是以你的安全为代价。你还是不明白。将这当成单方面的付出与索求,给自己埋到泥土里,亦或把我供在神坛上,因这其间距离而觉得自己不值一提,什么都可以拿出来献祭。可是米斯达,真正掌握着一切的人始终是你,而不是我,或许我的支配是游戏规则,但让这一切成立的却是你在一开始时选择了服从。也许我的确要求你放弃一部分自己,但在同一时刻我也发誓你会得到我的爱和保护。米斯达,你还看不清楚吗,这不是——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我们是一体的,少了哪方都要崩塌。
所以我来救你,便也是来救我自己;而你不能就这样跳进泥沼里,手上还握着我的一颗心。我知道你下了多大的决心,也爱你那耀眼的觉悟。但米斯达,觉悟不等同于牺牲。如果你仍难以理清,那就什么也别想,跟随我的指引,服从我的命令,一如你从前做的那样。听清楚了米斯达:我不允许你牺牲自己,我们要一起逃出去。”
汹涌的情感吞没了米斯达,而他甚至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他从未拥有过这样深的一段关系。这些日子里,他和乔鲁诺的心掰碎了又揉在一起,他的心上填补着乔鲁诺的碎片,而那人的亦是如此,连灵魂都熔在一起,浇铸成型,相互支撑着立在尘世上。乔鲁诺是对的。他的牺牲并非消除了因内疚而来的痛楚,而只是把那痛楚转嫁到了乔鲁诺身上,因他要把那人心脏上属于自己的碎片生生抠去,将灵魂撕开剥离,那该多痛;而这世上米斯达最不愿意的就是看着乔鲁诺痛苦了。像是忏悔,又仿佛领受慈悲,米斯达埋进那双手中,眼眶发烫。
“对不起。”他低声道,颤抖着。“请原谅我,先生。”
“我原谅你,米斯达。”乔鲁诺任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把他拉起来,擦了擦他眼下的潮湿。“打起精神来,我们还有场硬仗要打。”
米斯达点头,深呼吸后冷静下来:“救生艇?”
“我先把你放下去,再找机会从软梯下。”乔鲁诺将服务生的外套脱下来递给他。“穿上这个,待会我们得穿过门厅,这应该能争取些时间。尽量别被发现,我得给操纵开关留些空余。”
米斯达三两下套在身上。说来奇怪,现下他心里居然十分平静,甚至不如进舞厅那阵紧张。“大不了就从船上跳下去。”
“会摔断脖子的,”乔鲁诺指出道。“我还从不知道你有高空跳水的爱好。”
“我不在乎,”米斯达微微扬起嘴角,“反正跟你一起。”
“学的到快,”乔鲁诺叹了口气,状似无奈,但声音里带着笑:“别指望我会奖励你。”
他们溜出走廊,一路上米斯达保持着只比平常稍快一点的步速,极力装成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服务生,意外顺利地进入了大厅,直到一个女人绊倒在他身前。乔鲁诺手疾眼快地挡到他前面扶起对方,但那女人在倒地时已经看清了米斯达低垂的脸。
“你是——!”那女人尖声道。乔鲁诺飞快地去捂她的嘴,却已然迟了半步,对方的叫喊引来了四周的注意。大厅里的气氛明显一滞,转瞬间便暴涨起来。距离较近的几个男人围了过来,米斯达瞅准其中一个较为瘦弱的,揪着领子将他甩到一边,但很快便有其他人填补了空隙。两人奋力拨开人墙,拳脚并用,拼命冲出一条道路。门厅出口就在数米之外,却遥不可及。
米斯达抬肘挥向一个人的下巴,将他击退,又一脚把另一个踹开老远,但紧接着就被人从身后牢牢抱住,乔鲁诺扑过来拽下挂在米斯达后背上的人,但很快自己也被钳制住了双臂,米斯达咆哮一声,又冲过来去拽乔鲁诺。他们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又往前挣扎着移动了一两米,便再也动不了了。
人潮还在一波波地涌来,把两人团团困在原地,在他们和大门之间竖起一层又一层的围墙。米斯达记不得他踹开了多少扑上来的人,也记不得甩开多少紧抓的手,但那些手层出不穷地出现在他身上,抓着他、困着他,扯下一个,又贴上来一双,而出口就在眼前,外面就是救生艇,他不在乎乔鲁诺会不会开,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要和乔鲁诺一起逃出去,哪怕直接跳到海里,他也不怕,况且乔鲁诺就陪在他身边,哪还有什么好怕。耳边传来乔鲁诺的闷哼,米斯达想起男人还未痊愈的伤,心里一慌,不过是转瞬间的停顿,他就当头挨了一拳,顿时头晕眼花。他费力地站稳,扑过去抓牢乔鲁诺的手,咬牙把人往自己身边拽,同时盯着那门,双眼充血,却再也迈不出一步。
众人扑上来,扯着他俩,像是要把两个人撕碎了生吞下去。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叫嚷着将他俩推来推去,在有人打中米斯达或是被米斯达打中时爆发出阵阵兴奋的欢呼,仿佛这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场游戏,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用嬉笑和玩闹随意对待的是两条生命。米斯达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做到如此残忍。但假使这些人心甘情愿在在毒品里放纵堕落,连自己的命都视同儿戏,又如何期盼他们去在乎他人?
一个体格硕大的男人从背后扑上来,米斯达躲闪不及,被压弯了腰,立刻胳膊被左右的人们擒住。
“米斯达!”乔鲁诺大喊。但金发男人自己也被拉扯着,挣脱不开,只能抓住米斯达的手,徒劳地往自己身边拽。而人们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把他们往两边扯,想将两人分开。
米斯达什么也想不了。身后的男人勒着他的脖颈,叫他呼吸困难,肩上胳膊上那么多只手抓着他,还不断有拳头落在他身上,但他没空去喊疼,仿佛感受不到。他只是死死地攥着乔鲁诺的手,指甲抠进皮肉里,嘶吼从咬紧的牙关中泄出;而乔鲁诺也是一样。血和汗水让皮肤变得湿滑,米斯达看着乔鲁诺的手一点一点被从自己手中扯出,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手被扯开瞬间,米斯达的心跳仿佛停住了。他看着乔鲁诺踉跄地向后倒去,脑袋里嗡鸣一片,痛苦和愤怒合力撕碎了他。
人群爆发出胜利的欢呼,将两人牢牢按在地上。米斯达的鼻子撞破了,指甲在地毯上抠出道道深痕,却半分也动弹不得。挣扎间,他看见人群纷纷让开,一双皮鞋停在了面前。
“瞧啊,买一送一,你们可让我惊喜,”那个令米斯达作呕的声音说。“作为回报,我可得好好招待你们一下,是不是?”
米斯达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和乔鲁诺会被带向哪里,但他知道,那绝对要比现在更加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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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被押送至一处宽敞的房间,比起住房,这场所更像是间上流社会的娱乐室,结构繁复的水晶吊灯奢侈而华美,小吧台和赌桌一应俱全,镀上金边的唱片机紧挨着宝石镶嵌的座钟和银制烛台,另有些前卫的艺术雕塑和摩托车等收藏品陈列在角落,造型精心设计,供人观赏,房间远端甚至还有一个游泳池,一半在室内,另一半则延伸至外面甲板,给这房间带来一种半开放式的新奇感。但米斯达和乔鲁诺却无心欣赏。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房间正中,那是这房间的主舞台,是与这满屋愉悦气氛格格不入的行刑场,捆绑用的绳索和架子冰冷地立在当中,地板上已经铺好塑料膜,等着将他们破碎的尸首一裹,连血带肉扔进海里。
那个架子,让米斯达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俱乐部里常见的十字架,仿佛就是按照它设计的,而抓他们来的那个男人接下来的动作也证实了他的猜想。米斯达和乔鲁诺被那男人和其跟班牢牢绑在行刑架上,姿势和受鞭打时极为相似,但显然动手的人并不在意他俩的死活,只追求造成痛楚,米斯达被迫垫着脚站着,四肢被绳索生生咬进,疼得快要断掉。
尽管太阳已沉进海面之下,男人依然把窗帘严实地拉好,隔绝掉外界一切可能的视线。敲门声传来,里苏特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按老板要求,这层甲板上的人都清出去了。”
绿色头发的男人命令道:“你去外面守着,把门锁好。别让任何人上来,当然,也别放任何人出去。”
里苏特一言不发地离开,期间男人的视线半分也未落到他们身上,仿佛对这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米斯达有些意外看到里苏特。乔鲁诺不是说把他摆平了吗?米斯达以为这话的意思是那家伙至少要在医院里躺上一周,这会儿怎么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
但眼下情况不许他再分神考虑其他了。绿色头发的男人走到墙边,指挥着跟班把一面立式书架缓缓翻转过来,米斯达看清后不由地倒吸冷气。书架的后面是另一个柜子,玻璃窗里陈列着各式训诫器具,从鞭子、口塞再到带针刺的滚轮,十分齐全,尽管看上去全部价格不菲,但米斯达知道它们能带来怎样的伤害,尤其当使用者的目的只有造成痛苦而非带来愉悦时。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这个行刑台——这件房间,是用来做那种“娱乐”的。人们被邀请到这里,来欣赏受害者的悲鸣,和着唱片机的旋律一同高歌,以嚎叫和眼泪佐酒,对着鲜血淋漓的肉体像欣赏名画一般评头论足,带着病态的狂热猜测对方还要多久才会死掉,在赌桌上抛下大把筹码,直到虐杀结束,再来清算一枚枚沾着血肉的人骨筹码。米斯达嘴里阵阵反酸。他瞪着脚下的塑料布,开始真正地感到了恐惧,像是有条毒蛇冰冷地缠绕着他的脊背,信子嘶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