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孙仁见状也笑,连忙摆手要他住了,又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道:
“恕老奴无端揣测……公子向来冷眼看世,为何此番,竟这样尽心尽力?”
玉山脸上那笑意尚未消退,两弯桃花眼似水一般。他闻言,从怀里拿出那卷素白锦缎,在孙仁面前抖开。见那老太监浑身战战,瞠目结舌,因对他说:
“我四年前,自余家出走,心想着只要逃出那高门大户,便可再无拘束,再不用见满目腌臜龌龊。可是……自从子疏入狱以来,眼见着锦园众人,京中上下,那些个至情至性,那些个赴汤蹈火。忽然明白了,惊涛骇浪,沧海倒卷,我这沙滩蝼蚁早已避无可避,唯有直面而已。”
孙仁听他一字一句,铿锵如铁,心中轰然震动。又见那素锦上字字如血,一派好大声势。刹那间,他那皱纹深邃的双眼,似也被一腔豪情沾染,凭空现出一缕锋芒意气。孙仁默了会子,忽然正了脸色,起身向玉山行礼,又向那素白锦缎行了一礼,沉声道:
“公子所托之事,老奴定当尽心尽力。”
玉山听他允诺,点了点头,又与他说了些京中琐事,约定明日望仙门相见,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那琵琶伎回了锦园以后,将入仙音院一事与王进细细分解。那王大公子起初死活不愿,蝎蝎螯螯的问东问西,唯恐他有甚么好歹。玉山被他缠得没法,只好搬出“天地君亲”那一套与他说教。王进不幸,少读了几本圣贤诗书,拗不过那琵琶伎,只好坐在琳琅阁二楼的屏风榻上兀自生气。
半晌,那王大公子一拍膝盖,霍然长身而起,对玉山说:
“索性明日,我与你一道去就是了!”
玉山知他是放心不下,但又不愿他多事,只好硬着心肠道:
“你去作甚么,好生待着罢!”
王进闻言,知是说不动了,便沉着脸,去寻秦、明二人聒噪了。
次日,天还未亮,锦园众人起了个大早,在那金字牌匾下为玉山送行。那琵琶伎穿着年初开台时那件麒麟抢珠绣金袍,镶金玳瑁带銙,素色贴金褶裤,头戴攒珠发冠,手上两个松石累金钏子,在昏暗天光里闪闪烁烁。
盈珠穿一袭凫靥裘,豆绿罗裙,簪松石步摇。她命人搬来几坛上好烧酒,拿白瓷杯分了,依次交与一班歌女乐伎,仆役丫头。众人接过杯子,俱是神色肃穆,一丝不苟。
玉山见状,笑她:
“怎么,又不是上阵杀敌,还要喝壮行酒么?”
盈珠听他调笑,却未反唇相讥,只沉吟道:
“你我都知,这深宫比战场更甚,这心计比刀枪更毒。”
那琵琶伎听她此言,垂眸一笑,点了点头,似是默认。
盈珠见两厢安定,便说:
“今日虽是要闯龙潭,奔虎穴,但这声色场人的吉利话从来只有一句——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言罢,一仰粉颈,又将那白瓷杯往地上一掼。只听“砰啪”脆响,粉身碎骨,炸开一朵洁白。
众人见状,附和着山呼一声: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玉山闻言,又展眼将那锦园上下看过一遍。见众人眼中一片灼灼烁烁,耀目坚决,便将那酒杯高举过头,敬了四方,道: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一口饮尽,摔杯为证。
那王大公子见他起誓,接过小厮递来的嵌玉缰绳,牵出那匹漆黑色大宛马来。他穿着一领绛紫缂赤金卷草纹绵袍,系雕金蹀躞,踩挖云反毛官靴。见那琵琶伎迟疑,因对他说:
“我虽不能与你同去,却好歹可以送你罢?”
言罢便翻身上马,伸出手来。
玉山见了一笑,背上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握紧了王进的手,由他将自己拉上马去。
纯黑色大宛马打了声响鼻,撒开四蹄,绝尘向西。
望仙门外,孙仁穿着袭深绯官服,远远见好一匹高头大马压地而来。遂整了整衣襟,拱手道:
“王大公子,玉山公子,老奴见过二位。”
王进闻言一勒缰绳,跳将下来,又扶了玉山,与孙仁道:
“孙给事,玉山……就仰仗您照拂了。若他冲撞了圣上,说话失了礼数,也是一时心急,没有不好的,还望您担待。”
那琵琶伎听他说话,“哧”的一笑,道:
“且住了罢,再说,恐怕都要唱那‘白帝托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