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哭了一夜,实然气力已尽,不过为着心中记挂,不肯睡去。待二人将此间经过理顺,万种因果查明,便掌不住松下一口气来,登时睡意滔天而起。他也不管桌上那灯,径自扯过一条锦被,胡乱脱了衣服,靠在那王大公子胸膛上合眼便睡。
王进看他昏昏然低语,摇头苦笑了一番,却又不敢动弹。只好让小雀来灭了灯火,自己则轻轻倚在屏风榻上,也囫囵睡去了。
待到晌午时分,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着照进窗纸。那琵琶伎方因饥饿而睁开眼来,他展眼四望,见那王进姿势别扭的靠在窗边,料想是自己罪过,却又禁不住心中一甜。玉山轻手轻脚的披衣下楼,让小雀端水来洗漱,又喝了一碗粳米甜粥,方缓过神来。只是他那一双桃花眼皆哭肿了,睁着又费劲,只好细眯着眼睛,指使小雀去拿素帛素绫,银簪银带。小雀看他那样子,想笑又不敢笑的,忙掩着嘴慌里慌张的跑了。环儿究竟看不下去,转身拿一条棉布帕子,用冷水沾湿了,与他细细敷在眼上。
于是,待那王大公子下楼时,便见玉山正仰头靠在桌边,脸上顶着条素白手帕。王进见状差点笑出了声,心中幸灾乐祸那琵琶伎也有今天,故意要凑过去闹他。只见那王大公子做贼似的屏气凝神,鬼鬼祟祟,挪到玉山身边,低头便照他耳垂舔了一下。
玉山骇得差点蹦起,一把抓下那帕子,瞪着眼睛斥他:
“下流胚子,作甚么呢!”
那王大公子见他神气活现的,心中稍定,便又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细细看了看,说:“我看看……你这眼睛的肿,究竟消下去没有?”
玉山闻言啐他一口,将他搡开,正要发难。却见永禄穿着一袭茶色遍地锦绵袍,腰系牛皮蹀躞,足蹬墨色绵靴,着急忙慌的跑将进来。
那小厮因见二人都在,便与他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称道:
“方才在街上得了消息,说余贵妃薨了。京城上下,一律服素三天,禁歌舞宴饮一月。”
玉山听他汇报,心中纵然悲痛,却已有了预备。况且锦园诸事尚待料理,不是哭天抢地时候。于是那琵琶伎闻言,竟只是咬了咬牙,未曾露出一丝悲切,落下一滴泪来。他坐在堂中,命小雀去与各家通报,若有用度不足,一律往琳琅阁来补。又命永禄去知会李全,日落时分,查验锦园上下服色。若有不合规矩,不分时宜的,一次罚钱,两次掌嘴,三次直接撂出门去。
那王大公子站在边上,听他雷厉风行,心中骇了一跳,便问他:
“怎么了,是我惹恼了你,不至于用这锦园上下垫喘罢?”
“浑鬼,你蝎蝎螯螯扯甚么胡话!”玉山横他一眼,又与他细细道:“我忖着,余家若是想排挤打压,便首先要拿祭礼规矩做开刀。若有甚么闪失,给你扣上个大不敬的罪名,岂是消受得起的?”
王进闻言,只好诺诺的点头,暗道这论心眼子,怕是一百个自己也不及那琵琶伎一个。
岂不料,竟一语成谶。
余妃薨逝之后,又过了四五日,到十月头上光景。锦园众人纷纷除了素服,恢复往日衣装,却因着歇台一事,成天里只顾嗑牙撩嘴,安闲度日。虽京中禁了宴饮取乐,却不禁亲友走动。于是秦澍、明玉、何远三人,常常携一些糕点绢帛,来锦园喝茶闲聊。而那琵琶伎本就清闲无事,静下来又不免胡思乱想,念及余妃过往,惹得眼眶也红,眉角也红的。此时见众人来往热闹,论诗斗茶,倒也欢喜。
只是十月初三那天,王进因葛夫人传唤,大早便跨马出门去了,只留下玉山在琳琅阁里呆坐。他穿着件海棠绫面赤狐皮里长袍,松松系着头发,当窗闷闷的弹了几首曲子。待弹到春风度一段时,便骤然心如刀绞,横竖也支持不住,只一推枕头,和衣睡了。
幸而过了晌午,那秦澍、明玉、何远三人都前来拜会,带了好些吃食玩艺,又将新作的几篇文章,拿与玉山谈笑。那琵琶伎见了,稍稍宽慰开些,便取来乌银茶具,抬手烹了几碗热茶,又同众人博了会子双陆。
如此,众人皆顽得眉开眼笑,尽兴快意。其间那秦小公子闹将起来,好说歹说要拿身上的袍子作注,被明玉一把扯住,才未生出甚么离奇祸患。但那何远却在琳琅阁中闷闷不乐。他穿着一袭松花色金线绣龟甲纹的夹绵袍子,头戴赤金多宝发冠,腰系玳瑁带銙,形容英俊,眉间却蹙了许久。
明玉心细,因见他出神盯着茶碗,半晌不开一口,便住了手,问他说:
“子疏,人都道你豁达爽朗,怎么今日倒愁眉苦脸的了?”
那何远闻言,叹一口气,苦笑道:
“也并非甚么大事。”
“这却是你的不是了,有甚么苦恼尽管说出来。我们若帮得上,便帮了;若帮不上,当个闷葫芦听完罢了。”那秦小公子帮腔道,又饮了口茶,续说:“来来来,你看看这满座哪个是没本事的?便是我秦小爷,还有一张嘴呢!”
何远被他说得一笑,暗忖自己若再不开口,便是不恭了,于是只好絮絮道:
“这件事情,莫说你没办法,只怕是天王老子也没办法……”
“露馅了罢,还说无甚么大事!”
“润之,别混他。”明玉扯着秦澍胳膊,又对何远说:“休管他这个浑人,且说究竟是甚么事情?”
何远又道:“此事说来话长,九月二十七日贵妃薨逝,圣上悲得无可不可,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竟也不理朝政。此时,余国舅上了一道奏表,恳请主上以皇后仪安葬贵妃。”
众人闻言,皆心中一跳,倒抽一口冷气。玉山更是不安,忙失声道:
“竟有此事!”
何远沉着脸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复又饮了口茶,说:
“先前也道圣上悲痛欲绝,只管哭祭。于是余国舅那奏表,不过是虚呈而已,实际掌朱笔作主的,还是他自己。而那礼部尚书又他的门生,忙不迭献殷勤的,纵然荒唐逾矩,大谬不然,竟也操办的风生水起。”
明玉闻言,一叠声叹着“礼崩乐坏”,又道:“无怪我父亲这两日愁眉不展,竟是为了此事。他身在国子监,许多事情经不了手,到底也是空着急……”言及此处,却忽然心中一动,因对何远说:“难道,是令尊不允此事?”
那何子疏听罢,饮了口茶,苦笑说:“我父亲素日里冷淡,对那朝中诸事,你来我往,乐得是袖手旁观。便是从前,余国舅强征瑞凤捐那会子,里里外外议论如麻,也未见吭得一声。只是唯独此事,竟寸步不让,吵着嚷着说不做千古罪人。”
明玉听他详说,点了点头,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