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听罢,诺诺的应下了,便往里间掌了笺管,将那《婵娟集》完完整整的默了。而这明维德本就文采锦绣,诗书烂漫,又最擅强记默写。片刻之后,竟将那洋洋洒洒千来字的文集,誊得丝毫不差。写罢,便横搁玉笔,恭恭敬敬的呈与明琅去看。
明琅皱着眉头,接过那雪浪笺来,展眼上上下下读了一遍,却忽然破出个笑脸,道:“确实很好……只是这王伯飞是甚么缘故,他一个大马金刀的混小子,竟能作得‘翩跹下玉楼’这样的句子?”
明玉听他说话,本也想笑,却忖着若说起捉刀一事,少不得要提玉山,便败露了此间经过,只好诓他说:“我也怪道稀奇古怪,兴许是哪里看来的也未可知。”
“是了,天下诗文繁盛,你我又不都是全见了的。再说,千词万句,发于七情,事事不同,时时不同。或许未必不是他王伯飞妙手偶得,佳句天成……”
明玉闻言,心知横竖是糊弄过了,便暗自长舒了口气。而那明琅也是个好诗文的,又与他指点了两句,评论了几番,最后归结道“问月”、“邀月”二首不分伯仲,而联诗当指“洞然天地俱苍茫,海上流波转画堂”一句为魁,但那“休道人间多离恨,青云此去是仙乡”一句意境高阔,也不容小觑。
只是联诗一事,到了此处,却究竟还未完结。
又过了几日,那明琅因觉《婵娟集》中的诗文很好,便与国子监众人闲谈说起,后来传至监生们的耳中,引得纷纷传抄评注。而那些监生,素日里又有些京中好友,不知不觉竟闹得满城皆知。而又有好事者,刨根问底,多方打听,不惜亲自登门拜会,要讨明玉原稿来刻板印刷。
只是明维德到底不善辞令,见状也骇了一跳,支支吾吾道:
“我,我这也是转写,至于原稿,是那斥国公府王大公子写的!”
他这话甫一出口,便暗自后悔不迭,心道这正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果不其然,众人听闻是那王伯飞笔墨,竟愈发要来凑这个热闹了,一连几日将斥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那葛氏见了此景,还以为是天上降红雨了,不住念“阿弥陀佛”,又一叠声道:
“天爷,想不到我老婆子有生之年,竟能见那不争气的东西因诗文著名。”
后来众人知晓王进并不在府中,便又一拥而上往锦园堵截,熙熙攘攘,挨肩接踵,混在寻常宾客里,绕过余音台去寻人。那王大公子不胜其烦,终于某日忍无可忍,泼墨挥毫,将一叠字帖扑剌剌扔出园子,并怒道:
“若再来打搅,便要派官拿人了!”
众人被他一唬,忙卷着诗文跑了,边跑还边说:“谢王大公子赐字。”
玉山见状,笑得无可不可,因看他一脸子愤懑不平,便对他说:
“浑鬼,你还以为这‘便宜诗人’是好当的?”
王进被他笑得没有办法,便只好将他打横抱起,带回琳琅阁中了。
如此荒诞不经,乖谬连连,又过了十数日。京中工匠快手快脚的,将那《婵娟集》付之梨枣,而凡是兜里有两分闲钱的,自诩读过几天圣贤书的,都要买来一观。一时城中仿作无数,评论无数。下到三岁孩童,上到七旬老翁,都会背一声“休道人间”。而此后众人咏月之作也一概蠲除,都言“海上流波”一句开天辟地,再无高峰。凡此种种,也算一段奇谈。
放下这些不提,如今且说九月二十六日,天气渐冷,锦园众人也纷纷换上了大氅冬衣。王进因忖着玉山身体孱弱,白日里便命人将那些拂菻熏笼,紫铜熏炉皆拂拭一新,差人从家中拿来几箱贡炭,仔仔细细的点上。他站在琳琅阁前,一面指使众人将门上的蜀锦帘子换作团花毛毡,一面又让小雀将去年的大毛衣服,披风斗篷,一概拿出来晾晒。
玉山袖着手炉子,倚在那二楼雕花栏杆边上,看他忙得足不点地,笑他:“换东换西的,你怎不把这琳琅阁颠个倒?”
王进听闻那一把温温柔柔的嗓音,便抬起头来,见他倚着栏杆,眉眼如画,便也展颜笑道:
“前日里,为了那《婵娟集》的事情,成天价捉襟见肘。如今好容易得了空,索性一发预备齐全,岂不省心?”
那琵琶伎却说:
“到底深秋了,你少当风站着,由得他们忙去,且上来喝杯茶呢。”
王进听罢,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叠声应承着,便三两步上了楼。
如此,又人来人往了一阵。待到下午时候,秦澍与明玉二人登门拜会,带了好些糕点茶食,又将街边买的《婵娟集》刻本拿出来,取笑王进。这四人坐在琳琅阁里,天南地北聊了几句,又用了晚饭,方两厢散去。
王进见门外月光如水,落地如霜,便吹了琉璃灯,携着那琵琶伎往二楼窗边坐了一会。却究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将那月亮看着看着,便看到了雕花床上。玉山也由得他去,早就惯了那王大公子的掠夺无度,只拿出一把妖媚艳骨,予取予求。翻云覆雨折腾了会子,便教小雀打热水来洗漱,又换了中衣,梳了头发,到交三鼓方休。
却不料,甫一相拥睡下,正昏昏沉沉之时,猛听见楼下有人唤门。小雀睡卧警醒,闻声骇了一跳,忙不迭披衣下床,开门望去。
只见门前老梅树下,月光婆娑,站着一左一右两条人影。左边的,是那锦园门房,乱裹着件半新绵袍,松松绾着头发,手中洒金灯笼照了一尺方圆。右边的,则是一位老人,五十开外年纪,穿织锦官服,系镶金玉带。他那双眼似是肿的,眉间似是蹙的,形容哀戚,神色惨淡。这二人此时站在门前,见小雀前来应门,纷纷舒了口气,便问她说玉山下落。
小雀暗忖这夤夜来访,事情非同小可,而那老人又看着眼熟,不好推拒,便道:“公子方歇下,可要奴家去唤起来?”
那老人听罢,忙向她行了一礼,战战道:
“如此甚好,劳烦小娘子了。”
小雀闻言道一声多礼,便将他二人引至门内,又命环儿掌灯烹茶,自己收拾妥当了,便要上楼。却冷不丁看玉山已立在楼梯之上,那琵琶伎肩上乱搭着一领水红罗袍,此时见小雀匆忙上楼,也是一惊,问她:
“大晚上的,甚么事情?”
楼下那老人正坐立不安,听见玉山说话,忙起身快步迎上去,道:
“玉山公子,快抱了琵琶随我入宫去!”
那琵琶伎听得“入宫”二字,又定睛一看,登时骇得魂飞魄荡。他皱起眉头,瑟瑟然说:“孙给事如何出宫来了,抱琵琶又是哪桩?”如此连问两声,倒未见结果,心中更是惴惴,便又接道:
“可是宫中出甚么事了?”
孙仁暗忖兹事体大,此间人多口杂,一时半会儿竟也说不分明。只向玉山递了个眼色,惶急道:“公子,详细关节我与您路上再说,你且收拾着!”
玉山听了,更觉不妙,便往楼上喊一声王大公子,让他将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取来。王进不敢怠慢,忙连同象牙拨子一齐拿将下去,因见孙仁立在堂中,便也有些莫名。玉山却顾不得与他解释,抱了那琵琶便要出门,却被孙仁一把拽住。玉山见他喉中哽咽,半晌说不出话,心中也急,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