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时候,他便知道,是一年一度,同师尊要礼物的时候了。
他一直觉得自家师门的爱好多少有点儿奇异,比如他那些师伯师叔,不知为何,总爱送些贝壳海螺之类的玩意给他。对此清和的解释是,太华山地处内陆高远,不容易见海,长辈们总觉得海里的东西比较稀罕,所以找来送你。夏夷则看着清和的神情,总觉得他师尊其实颇为无奈,但依然信了,恭恭敬敬地收好,感念长辈们的一片爱意。
然而清和送的东西总是值得期待的。他还记得小时候,清和送过自己一盏走马灯,灯芯里镶嵌的据说是东海明珠,夜色中熠熠生辉,照得灯壁画面栩栩如生,迷离闪烁,一幕幕流转,竟像山水长卷,怎么都看不完。他那时年幼,夜里自己睡去,有灯在侧,便觉得梦境斑斓温暖,尘世亦值得流连。后来他渐渐长大,刚学骑射之艺的那年,因着太华山势陡峭,未有开阔之地可供驰骋,清和便一口气送了一叠珍贵符灵,都是踏云有声平地腾空的流星飞驹,直教夏夷则兴奋了整整一年,生生把骑术习出了平山踏岳的气魄。连师祖听了亦责怪清和奢侈得不像话,又摇头笑叹,也只有那样看惯富贵的清和,舍得拿这排场教养他那贵为当朝皇子的徒弟。
夏夷则忆起年年这些往事,以前收到礼物只觉得兴奋,而今想来却有了一种踏实的喜悦,心里滋生出一点柔软的悸动,略带甜味,大约可称为幸福。他方明白清和对自己好,是用了心思,真真切切的好。而这份好,他也从未见清和予过别人。那么这便是喜欢吧,他想,即使清和不说,也该是这样。
于是他如今分外期待,也因着太期待,反而有了些不安。大概是类似于近乡情怯的道理,夏夷则默默盘算着自己生辰的那天,怀着期许,又不自觉地压抑着自己的期许。
那天早上其实同很多个清晨没有任何区别,夏夷则睁开眼,看窗外一丛修竹,摇曳在晨曦的微光里。山梅花早就落了,却有一点似有似无的幽香浮动着,他眯起眼睛去看,大约是初夏的花,渐次开了。
夏夷则心情突然轻快,洗漱完毕,如往常一样,准备去帮清和沏茶。然而门扉轻轻响了,他抬起眼,清和正探头看他,然后笑着走进来。
“夷则。”
有些惊讶于是夏夷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目光飞快转到清和的手上。那方木匣……他觉得眼熟,恍然想起从长安回来时,清和瞒而不答的似乎正是那物。
“多谢师尊。”夏夷则迎上去,终于难得露出幼时讨巧的模样,向清和摊开手。“师尊今年这样早。”
清和笑着扯过徒弟,夏夷则一愣,手掌便落在清和手心里,便恍然有暖流打在身上,肌肤相触明明是那么平常的事,却又如第一次碰触般叫人忍不住颤抖。夏夷则眨眨眼,看着清和的侧脸,被轻轻拽着来到桌案前。清和又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
他茫然坐好,隐约觉得今年的生辰似乎有些不同,清和这礼物还未出手,就叫人摸不到头脑。然后未及他细想,发间突然一片暖热,是清和的手指缓缓穿过。
便一瞬间万籁俱寂,又好似有一千只飞驳鸟在耳边啼鸣,夏夷则一动不动坐着,全身的触觉都只凝固在发梢。
人的发其实最无用处,又偏偏被称之为情丝,夏夷则不懂这是为何,到了此刻才恍然明白。无论何种心情,伴随着手指的触动,都能丝丝入扣地从头顶传达到心底。夏夷则此刻心间一片温柔。
他听到清和感怀地叹道,“已经十五年了啊。”
他便突然想起来,如今已是束发的年纪,他是真的要长大了。
清和拿着梳子,一点点理顺徒弟的头发。他并不擅长做这种事,所以得格外小心,手指抚摸得很慢,很轻。
缓慢的动作间,他便微微走了神,想起十五年前,他被召进宫里,一时心软,揽上了官家的麻烦事。那一天他这徒弟啼哭着来到人间,眉眼间还带着足以被扼死在襁褓不为世人所容的妖痕,是他小心地将他抱在怀里,将那股妖气封印回去。
那是他第一次抱他的徒弟,那感觉十五年后回忆起来,依然十分奇妙。那样柔软的、孱小的生命,在那样紧急的时刻,被骤然塞到自己怀里。生或死都在分秒间,那一刻清和深深地觉得,他是自己的。
然而初来人间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身处多大的危险,也不知道自己今后将经历怎样的风雨,他睁大无辜的眼睛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定定地看着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