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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说我成天吵吵地不安静,所以是把‘静’剩一半儿的争。”小大人有模有样地说,“大娘说是我拈阄儿时什么都想要。我明明没什么想要啊,我就想要爹回来。”他奇怪地看着老妇神情,“你是不是饿得难受?你吃呀,可好吃了,”他把饼抵到老妇嘴边,想了想又学着大人模样说道,“不必客气。”

一连三五日,每逢午睡后这片晌功夫,这老妇总会上门讨一碗粥喝,小主人既不害怕,亦不吝啬,倒是颇有江湖豪侠之风,一老一少,颇有趣味。只是这一日他却愁眉苦脸,道:“婆婆,明日里你不能来了,来也寻不见我。”那老妇忙问:“怎么了?我若给小主人添了麻烦,不来就是。”王争道:“不是。明日大娘要我开始学武了。”老妇想了想,叹道:“是啦!你这岁数,也该扎根基了。”她见王争愀然不乐,劝道:“你是武学世家,家里将来多少担子要扛,武是一定要学的,莫怕吃苦。”那孩子道:“我若好好学武,也不怕吃苦,爹爹会不会回来?”那老妇也答不上来,半晌道:“既然你明日学武,我今日便带你出去玩玩,你敢不敢?”这孩儿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也想来在深宅大院里憋得坏了,跳起来笑得两眼都看不见了,抱着她脖子叫道:“好啊!我们偷偷地走。”

老妇笑道:“你偷跑出去,大娘不打断你腿么?”

王争吐了吐舌头:“那不能,明日还得练武呢。再说当真打断了,也正好可以不练了。”

老妇摇头笑他:“也真不知小主子像谁。”

他跟着老妇穿堂过巷,只觉得对方走得也并不峻急,可初时还跟得上,后来跑得气喘吁吁,居然追不上一个佝偻妇人,不由得叫道:“你等一等我,”老妇微微笑道:“你我比赛,谁先到东街的果脯摊儿,谁便请客做东。”王争也不愧了他这个名儿,争强好胜,一听比赛便大喜过望,叫道:“一言为定。”撒腿儿跑起来;可他人小力短,老妇只不紧不慢跟着,居然甩脱不开。那老妇一边慢悠悠走,一边教他双脚落地前轻后黏的技法。见他不明白,便伸手握着他的小脚,带着他向前迈步轻重缓急。这小子也是极其聪明,一点就透,再走两步,气便不喘了,稳稳当当地和老妇并肩而行。老妇再与他随意闲话,其实不知不觉在说话的长短中教他吐纳呼吸换气之法。从家中到东街三里地长,两人走得快步如风,断然不似一个五岁孩儿的脚步,且丝毫不觉得疲累。快到果脯摊儿时,王争故意抢上几步,跳到摊前。城中哪有人不认识王家公子的,都笑逐颜开,只听他奶声奶气道:“掌柜的,我赊几个果儿,记在我大娘账上,成不成?”周围人都笑起来,一叠声说:“那有什么成不成的,小少爷爱吃什么,自个尽管挑就是。”他们见跟着一个老妇,只当是王家下人仆妇,也不为意。

王争得了一大包脯儿,又赢了赌赛,蹦蹦跳跳地牵着老妇的手走。拐过一个弯儿,老妇道:“我们去瞧瞧太阳落山。”王争奇道:“去哪儿瞧?”老妇一指,“上山去看。”王争大吃一惊,“上山要一整天呢。”老妇微微笑道:“吃了小主人那么多天的白食,也该出点力气,带你去玩好玩的。”说着将孩子往怀里一托,架住他腋下,整个人一提真气,纵跃出数丈。王争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看景色从脚底掠去,惊得睁大双眼,道:“婆婆,你会功夫!好厉害啊!”他脑筋极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是不是认识我爹爹?”可婆婆却不答话。直到上到山顶,将孩子一放,只见城廓正在脚下铺开,被夕阳染成橘红的柔色。王争高兴的手舞足蹈,漫山遍野撒丫子跑,陡然撞进一个道人的怀抱里。

他拎起小崽子,用一种惫懒无奈的口气叫道:“争儿——”

孩子哇地一声便哭出来了;那老妇陡然被哭声惊起,站起身来赶了两步,两人的身影都撞进对方的眼底。

那道人不过三十的年纪,可身骨却比先前长得开了,眉宇间多了些砥砺忧愁的成色,像把人硬生生地给拉开撑满,疏得占据天地。一身粗布的袍子,绑腿泥泞,显然赶了远路;脚下一双靸鞋,一边磨损得厉害些。他走路有些微跛,手里持一柄拂尘,尘羽通体浑白,可当中却有一缕青丝,格格不入。那道人瞧着那老妇,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便似瀚海栏杆,照月古井,无浪无波。道:“小儿承蒙照看了。”那老妇不应。王争不及擦干眼泪,急忙道:“爹!你回来啦!你别见怪,是我硬央婆婆带我来玩的。”

王樵将他抱起,道:“我知道,我在城门口见你和他赌赛来着,便一路跟来。”他笑着颠了颠孩子,“好家伙,又沉了不少!”却听王争叫道:“婆婆,你到哪里去?”他急挣下来,三两步要赶过去拽住婆婆,可哪里追得上?急得他道,“爹,你把婆婆吓跑啦。她不是坏人。”

王樵道:“是啊,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他拉住王争的手,“回去吃饭吧,别让大娘等急了。”可孩子扑在他身上,硬要他抱,泪痕还挂了满脸,焦急之色也没褪干净,却又喜上眉梢,“你回来啦!真的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王樵笑道:“可把你给忙的,一刻都停不下来。”他微微顿足,却没转头,只向身后人道,“阿青,不回家一起吃饭吗?我们好久……没有见了。”

久久没有听见回声。

但他知道他在;在松风当中,落霞影里。听见对方涩然呼吸声响,终究忍不住开口问:“你怎么认得出是我……?”

“我总认得出你。”他静静答道。他想那谒道之中求静心沉一,万色应于无色同。他见姹紫嫣红,百花缭乱,总归于一山清雨,洗净铅华;十里荷花,三秋桂子,也抵不过那天地一白,洞彻人间。正有如撞泼台砚,盖住了斑斓五彩;又仿佛天公戏笔,只留下淡墨残痕。

但那山水画中,他总余下一抹青,于墨黑中,于雪白里,于阑珊处,于这痴人眼底。

第七十五章十步杀一人

树影后的老妪突然长身立起,只听得骨骼喀喀一响,仿佛身子陡然拉长一截,原本佝偻龙钟之态倏然不见,只见身劲背直,肩宽颈长,猿臂蜂腰,渊清玉絜,一看便知是身负上乘武功、日日勤修苦练的会家子,可尚未看清脸上的模样,他便拿出一副面具戴上,那面具一半是狐面、一半是鬼面,诘聱一处,拧在一起;面具通体如黑玉雕成,令人望而生畏。

王争看得张大嘴巴,这年纪只知道好玩,也不懂什么是害怕,道:“婆婆,你原来是哥哥呀。”

王樵却苦笑一声,知道他不肯露出本来面目,是不肯随自己回家的了。但故人就在眼前,魂牵梦萦,纵然心旌动摇,也不忍就此别去,但想要问时,却又觉得万千话语梗在后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倒是争儿替他们解了围,扑上去拽住喻余青的手,道:“婆婆,你是爹爹朋友,那再好不过了。我不要大娘教我武艺了,我要你教。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晚些儿再给我讲故事,好不好?”他这几日与喻余青日日相处,叫惯了婆婆,一时改不过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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