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疼得厉害,刚才去厕所照镜子的时候也看见自己脸上有瘀青。别人都当年轻小伙子一时冲动跟人打架,也不好问,倒给他省了好多麻烦。
他弯腰想蹲下去,这才觉得肋骨处如针扎一般,方才搬东西的时候竟不知怎的没有觉察。他掀开已经沾了一圈白色盐渍的t恤,看见自己腹部一大块乌黑。又斜拉下领口,看见伤痕,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陆开年纪渐渐大了,下手倒一直很重。
他点了根烟,看着青烟袅袅升起,前方树梢上挂着半枚月亮,那一阵烟仿佛就要飘到仙境一般,不由恍神半晌。那种深而且钝的痛小口小口地啮噬着他的心脏。
他抬手看表,一瞥眼却看见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特别熟悉。他伸手掏出来,那沾着烟灰等秽物的一叠纸赫然是他写的剧本。他站了很久,拿着进卫生间,关上门,扯了些纸坐在马桶盖上小心地擦着封面。
有人走进来,他浑没在意,只是低头一点一点地擦着,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才一凛,听出那是导演的声音:“小伙子挺勤快的,不过那剧本,真是垃圾。”
最后四个字如重锤一般敲在他太阳穴上,他眼冒金星,差点喘不过气。等他们走了,他踉跄奔出去,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满眼血丝,表情灰败,如丧家之犬。
真是垃圾。
他自以为傲的最后依凭终于全然崩塌。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看着自己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外面有人大声叫他。他把剧本别在牛仔裤后面的兜里走出去,行尸走肉一般开始工作。
收工的时候已经接近天亮。他在清晨的薄雾中踽踽独行。从前他还会在阴郁不安的心情里欣赏一下这个城市早晨的清新,那时他总是灵感如泉水般喷薄,一面走一面在痛苦与创作的快乐里颤栗着。而今天,他觉得自己每一个细胞都麻木了,散发着恶臭,像一堆垃圾。
最可悲的是,这堆垃圾还有思维有感觉。
手机提示音响了。他下意识地拿出来一看,发现自己错过了好几个电话和短信。
“你爸爸进医院了,快来。”
他重重地倒抽一口凉气,发足向医院狂奔而去。找寻一圈没有踪影,才又去看短信,原来后面还有几条说陆开已经没事了,回了招待所。
他即刻赶往招待所。要敲门之前却不免踟蹰,生怕太早吵醒了父母又要挨骂。最后他还是轻轻地敲了两下,想着要是他们没听到就算了,过会再来。
彭诗华打开了门,一脸憔悴,看见儿子脸上一喜:“桥桥,你去哪里了?害得我担心一晚上。”
“爸呢?”
彭诗华叹口气,为难至极,用很低的声音说:“桥桥啊,你……你闯祸了。你爸爸头上撞了一下,流了点血。”
陆桥大惊:“要不要紧?”
彭诗华摇头,反而说:“你呢,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
陆桥苦笑:“没事儿,习惯了。”
彭诗华眼圈登时红了。
她身后陆开咳嗽一声,分明是醒了,冷冷地说:“叫那个小畜生进来。”
陆桥走进去,彭诗华把灯打开,护在儿子身前,一面说:“桥桥,快给爸爸认错。”
彭诗华在女性中算是身量很高,足有一百七十公分,可是陆桥仍然能从她头顶看过去,父子俩无声无息地对视着。
陆开头上贴了块纱布,脸色很难看。他本来就瘦,表情又因为常年不得志而显得有点尖刻,此刻更是阴郁憔悴。
陆桥被他打惯了,出了任何事情都第一反应一定是自己不对,此时更是把当时一推的勇气抛到九霄云外,缩了一下脖子,轻声说:“爸,我错了。”
陆开咬着牙笑道:“出息了哈,敢打你老子了。”
彭诗华忙说:“桥桥再给爸爸道歉。”
“你闭嘴!”陆开呵斥。陆桥默默地走上前去,站在他的床边,等待暴风骤雨来袭。把彭诗华吓得脸色苍白,忙跟上去随时准备要护住儿子。
出乎意料的,陆开这次没有动手,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陆桥。陆桥感受着他的目光,觉得脖子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方才接到短信时他被吓成那种样子,才知道无论被打得怎么狠,这份亲情始终深厚。其实他不知道,陆开正是用这份亲情为要挟,让自己形成了一种心理定势,不听话就是错的,不听话就要挨打。陆桥外表彪悍,内里永远是个害怕动辄得咎的孤独的孩子。
陆桥做好了准备要被痛打一次,下决心无论如何也不可还手。却听见陆开用极失望极沉痛的声音说:“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废物点心啊,还心黑得对老子动手了。”
陆桥打了个哆嗦,抬眼看着他。这是生平第一次,他俯视着比自己矮小的父亲,觉得他可怜,更觉得自己可怜。
他慢慢地往后退去,带着锥心的绝望。彭诗华一把拉住他的手,恳求地看着他。他却轻微地摇了摇头,挣开母亲,魁梧的身体微微地驼着,开门走了出去,临到门口,又转头说了一句:“爸,对不起。”
陆开有些震动,哑着嗓子长叹:“我没赶上好时候,你赶上了,你怎么就,就这么不争气?”
陆桥轻声笑了一下,再不回头。
他漫无目的地走出校园。已经到了上班时间,车辆行人都很多。他却如同一只鬼,慢悠悠地飘着,每一步都踩不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