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长长地舒了口气:“湾湾和濠镜呢?”“湾湾和濠镜在家中招待客人,父亲一死,什么三教九流跑来,真是麻烦。”王耀拍拍王嘉龙的肩头,强颜欢笑:“我这个大哥不在,你们为难了?但我回来了,这些事情就不劳你们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
王嘉龙略为不解的盯着王耀:“大哥,你不是在日/本的学业还没完成吗?”“我已经提交了退学申请,不会再走了,现在父亲死了,就该由我接手家业了。”王耀的口气中泛着微妙而复杂的情绪,王嘉龙选择保持沉默。仔细想来,他与濠镜都计划好了要去往英/国留学,王湾那个小女孩根本无法指望,在这种关头,家族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到了长子王耀身上。虽然有叔伯家中的人这几日在府里帮着料理事务,但王嘉龙清楚,一向与父亲不和的他们也不过是想趁火打劫罢了。
王嘉龙与王耀出了码头就立马赶往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在途中,两个人都显得十分压抑,整个包厢只有火车行进的轰隆声。王嘉龙偷瞄王耀,那张俊秀的脸不经意间流露出悲苦与凄伤。王嘉龙知道,王耀根本就不情愿接手这个家主的位置,他真正想要的并非是这样徒有虚名的东西。那么,他真正想要又是什么呢?
王嘉龙关切地靠过去:“大哥,你真的没事吗?”王耀苦笑着看向王嘉龙:“不,我只是……对了…父亲走后,工厂方面还在照常生产吧?”王嘉龙挨着王耀坐下,低头不语。察觉到王嘉龙的欲言又止,王耀扭过头凝视着王嘉龙的侧脸:“嘉龙,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大哥,我们位于东/北的工厂已经紧急停产了。你这几天在轮船上,应该还没听说过吧?”王嘉龙的语气中潜藏着一丝不安,“沈/阳…不,是东/三/省,沦陷了。”
王耀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什么?”
“日/本已经占领了东北,就在9月18日的时候。”王嘉龙站起身走到桌前为王耀倒茶,一时间包厢内的气氛更为诡异了。王耀的声音微微抖动着:“是吗……还真是…动作真快啊。”王耀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在东/京的报刊亭看到的满满的关于“扩张”“进击中/国”的讯息,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叫人措手不及。东/北在他与本田菊离别的那天沦陷了,莫大的讽刺。而这只是个开端,日/本人从今往后只会进一步的蚕食下去吧,直到这片辽阔肥美的国土化作焦土。这么想来,在那些踏上异国土地的侵略者中,是否有朝一日也会出现本田菊的身影?
本田菊的一颦一笑在此刻越发清晰明了。事实上,本田菊比任何日/本人都更像日/本人。这样的人却被深深地被铭刻在王耀的心脏上,他的疯狂、他的温柔与他的残忍伴随着王耀越发困难的呼吸盘旋在脑海中。王耀泛白的关节纷纷发出了清脆声响,他死死地将指甲掐入肉中,仿佛要刻意铭记这种生生被剜去一块肉般的疼痛。
王嘉龙担忧的呼唤显得遥远而虚幻,耳畔充斥着震颤身心的嗡嗡声,王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有种恶心感涌上胸口。王嘉龙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但却被他反手挥开:“现在别管我!嘉龙!”王耀努力地用深呼吸来缓和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任由王嘉龙扶着他躺到床上,轻柔地阖上了双眸。
在黑暗中,一双似诉出千言万语的深幽黑瞳追随着他,挥之不去,一阵难以缓解的剧痛刺入他的心脏。
但他呢自己?是不是也比任何中/国人都更像中/国人?
(2)
本田菊毛躁地将一打文件都丢在了坐垫旁:“所以您根本就不知道您在花旗银行有账号?”王湾不耐烦地点点头:“你为什么反复问我这个问题?我当然是不知道的!我只在俄/华银行有账号,而且还是和…和王耀绑定的!它会定期从王耀的账号里扣钱。该死,我明天就去把它注销了。”本田菊将一摞资料递到了王湾面前:“这是在下从花旗银行那里调出来的。”王湾半信半疑地接过去,被上面的信息吓了一大跳:“这…这不对……我从来没在那里开过账户,更不会是VIP账户……”她反复将那几张资料看了好几遍,摇着头说道:“这里面的信息有些根本就是假的……”“当然是假的。那个跟您重名的普通账户先不说,对于VIP账户的申请,显然资料审查会是更加繁复且可靠的,能骗过花旗银行的审查,是不是有理由怀疑耀君和花旗银行内部的某些人联合起来耍花招?”王湾不解地翻看下一张,是伊万·布拉金斯基的账户,接着再到王耀的账户。她现在一看到伊万的名字就反胃,赌气地把资料拍到桌子上:“可笑。我也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有在花旗银行开户。”“……这太巧了,你说起关于他们两人的问题,那我就更有理由怀疑了。”
“你怀疑什么?”王湾微微蹙眉。
“事到如今我觉得再瞒着王湾小姐也是毫无意义的,不如告诉您在下的推断吧,”本田菊向前探身,那双黑瞳射出锐利的冷光,“我怀疑伊万·布拉金斯基是特务。他与耀君的关系暂且不谈,他们显然还不止那个秘密……或许他们在谋划着贩卖军火?药物?但很清楚的是,他们与我为敌。”
王湾明白他的意思:伊万对本田菊利,也对日/本不利。
每每意识到本田菊是个日/本军官时,王湾心里就忽地五味陈杂。她已经不再像当初刚出了“九/一/八”事变那样痛恨日/本、并想都不想的就给予厌恶了。说实话,她只是被一种同胞情结和本能所驱使着、席卷着,她在游行队伍里大喊,积极的张贴大字报、愤慨的与本田菊相争,却从未认真思索过其中的意义所在。
什么“民族危亡”“爱国情操”于她来说不过是一种概念性的东西。东/北也好,日/本也好都是那么遥远的,就连这北/平城里日渐横行的各国人物也被王家大宅的高墙抵挡在外。一切的仇恨与厌弃都毫无真实感,一切的热爱与敬畏同样也是。在关键时刻,这些毫无实感的东西理所当然地摇摇欲坠。现在,比起未曾亲身经历的“国仇”,痛彻心扉的“家恨”更令她难以释怀。
本田菊将资料收好:“这个VIP账户的登记者是阿尔弗雷德·F·琼斯,您认识吗?”“他?”王湾大吃一惊,“除夕夜里,我还在六国饭店跟他跳了好久的舞。他是帮忙料理我哥的金融事务的……”“VIP账户审批与负责都是由他进行的。考虑到在VIP账户的审批上,虚假资料不大可能过关,这只能说明是他故意的,他与耀君都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本田菊站起身要走出房间:“在下得去确认一下这方面的事宜。”“你每天的工作就是这种事情?”王湾鬼使神差地蹦出了一句极为怪异的话——没错,是极为愚蠢。因为从如今的立场来看,怎么也轮不到她用这样的口气与本田菊说话。本田菊转过身,虽然脸色依旧平静,王湾却心慌不已,他微微地低下身子凝视着王湾:“说到底为何您要将您家中的事情告诉在下呢?”
王湾一阵头皮发麻,指尖冰凉,:“我……”
“王湾小姐,您选择了在下,是这样吧?”本田菊的声音从王湾发冷的头顶压下来,犹如拆穿一切的铁之判词,“既然如此,您就应当做好觉悟了吧。或许今日作为最后期限,您可以再好好考虑考虑。但请记住,当人作出抉择之时就该有承担一切的觉悟。”
关门声一响,王湾就立马侧倒在榻榻米上,用头抵着铺席上略为坚硬的一块突起。这条命、这颗心,终究永远不属于她。
「2」
王嘉龙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有一束从窗帘缝隙中漏进的强光晃了他的眼,他伸出五指挡在前方,光团被裁剪成一道一道的,窗外依旧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这个世界也一如既往。
王嘉龙转过头,看见王耀维持着背对自己侧躺的姿势。那个背影在王嘉龙看来瘦削又刚劲,被隐没在那背影之后的情绪是他所不了解的。他想探求,在王耀脸上一直维持着的温柔笑容和冷静自若的背后,到底隐含了多少的怨愁?
王耀突然呢喃了句什么,王嘉龙急忙走过去,发觉王耀蹙着眉头。连梦里也不安生吗?王嘉龙寂寥地伸出手撩动王耀额前几根自然下垂的细发,又顺势轻抚他的眉头,温柔地抚平了那道褶皱。
王嘉龙俯身,渐渐地贴近王耀蜷成一团的身子。随着一股冷香扑面打来,王嘉龙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紊乱了。他猛地退开了,微妙的感觉盘踞在心头。他背过身躺倒在了自己的床上,理顺呼吸,清除杂念,闭上双眼。
等王嘉龙再次睁开双眼时,已经是大中午了。他坐起身,发觉王耀正倚在床边翻着书。低垂的眼睑下,王耀沉静又澄澈的眼眸波动流转,翻动书页时,他修长的手指在柔和光线与泛黄纸页的映衬下美不胜收。王嘉龙愣愣地端详着王耀的眉眼,不由得又一次气息不匀了。王耀抬眼,满脸笑意,但还是带着一丝跋涉的疲惫:“还得有几个小时就到北/平了。收拾收拾。”“嗯。”
火车停战已经是天黑时分,王耀与王嘉龙一出站就看到了王濠镜等在出口。王耀加快步伐奔了过去,他们兄弟二人二话不说,张开臂膀就把彼此抱了个满怀:“濠镜!”“大哥,辛苦了。”分开以后,王濠镜推了推眼镜转向一旁的王嘉龙:“家里都是亲戚我们干脆就近找个地把情况都交代了吧。”王嘉龙表示同意,于是兄弟三人出了站,找了家火车站不远处的饭馆。
“言归正传,濠镜,告诉我家里现在的情况。”王耀刚刚在位置上坐定就开门见山。王濠镜会意地与王嘉龙对视了一下,之后神情严肃地转向了王耀:
“现在大表哥、叔叔、伯伯家里都来了人,这几日全在府上住着,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说实话,我和嘉龙都很为难,特别是大表哥他们,还真把那王家大院当自己家了,而且看他们那个意思,就是想把我们排除在外,分别占了那些厂子。”
王嘉龙使劲地点了点头:“这几天丧事操办包括接待各路吊唁者…有京城那什么白虎帮的,还有王亥将军…也有些大学教授和政府的议员……反正都是大表哥负责的,看他那架势,完全就是要接管这个家。”王嘉龙的眉头不快地绞得更紧:“老实说大表哥的居心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王濠镜朝王嘉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打住,接着又转向王耀,他的一双金瞳在厚厚的镜片之后闪着犀利的光芒:
“大哥,来接你之前我去了花旗银行一趟,从行长琼斯先生那里取回了父亲保险箱里的东西。”“花旗银行的行长?”“他是父亲在留学时认识的伙伴,值得信赖,一直帮助我们家料理一些金融事务,包括…特殊事务。”王濠镜从公文包中拿出了一个密封的文件袋。
王耀急忙接过文件袋。王嘉龙低低地补充了一句:“我和濠镜擅自打开看了。可以说,这几乎是全部的家业。”王耀讶异地抬起头,他捏紧了手中的文件,生怕它从自己手中溜走,:“但为什么你会知道?父亲什么向你们交代了此事?”“就在今年新年时,我应父亲的电报和嘉龙回到了北/平,父亲当时就提及了他身后的家业安置问题。父亲特意把我叫去,说若是这个家出什么紧急情况,就一定要将这个交到你的手中。”王耀将文件袋放到自己的包里,确认再三后才把包拉上,他急忙转过头:“但…这几天他们……叔叔、伯伯他们不都已经赶过来了吗?那你怎样跟他们说的呢?”“他们不停逼问我关于处理家业的事情,我只好谎称父亲生前没做决定……但……”王耀叹了口气:“可这样的话他们会承认吗?”“有人可以帮我们证实这是父亲的意愿,”王濠镜用手按住王耀的肩头,眼神中满满的是忧虑,“大哥,现在你回去了以后就要理直气壮地宣布你才是家主。不管怎样,先让他们清楚这点,之后到底怎么了事…一定有办法的,凭大哥的话。”
王耀带着几分戏谑苦笑道:“怎么说得跟要去打仗似的,不过……”王耀的神色一下子冷峻了下来,“大表哥的为人处世我不敢苟同,绝不会把家业拱手让出的,放心吧。”
商量好对策后,王耀就真正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在王耀的记忆中,那座古色古香的宅邸高大又挺拔,自懂事以来,那四角的天空、那边角翘起的瓦顶、那“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厚实围墙…这些事物在王耀心中曾一度代表了某种“不朽”。但随着他的心发生了本质变化,他开始向围墙外的陌生气息追溯,对更遥远的彼方趋之若鹜。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大宅也在他的眼中不免呈现出破败颓唐之势了。此刻,严实的瓦顶在萧瑟秋风下被凄清与道不明的阴暗笼罩,丝丝缕缕的阴郁不仅渗入这座本该隔绝一切的宅邸,更细密的渗入京城的大街小巷乃至整个中/国。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