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第一反应是糖坏了,可下一刻阿诚又把吐出来的糖捡了回去,动作敏捷得明楼都没看清楚。再吃下后,这下真真切切露出满足来。这一颗糖他吃了好久,吃到后来明楼担心他坏牙,劝他快点咽下去,他也还是舍不得,把糖藏在一边腮帮上,定定望着明楼,像被逮个正着的花栗鼠。
少年这样的神情落在明楼眼里,叫他先是有些好笑,后来再一想,只觉得心酸。他倒一杯水递给阿诚:“一颗糖罢了。来,漱漱口,等你病好了,天天都有。牙吃坏了才划不来。”
阿诚从来都是这么懂事和乖巧的小人,他咬碎了糖,慢慢地咽下去,小口喝水,让甜味在嘴里消失得慢一点。
见阿诚情绪安定了,明楼暂时离开他的房间去找下人,让他们给阿诚弄点白粥吃。虽说发烧不容易饿,而且阿诚脾胃还很虚弱,但他营养不良的时间太久,明楼想,还是尽可能地不要空腹。后来听说大夫专门交待要禁水米一天,这才作了罢。
明楼一来一回的短短工夫,早已筋疲力尽的阿诚又睡着了。明楼探探他的额头,给他紧好被子,终于想起那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罪证”的书房,一个醒神,赶快善后去。
当天的晚饭餐桌上,明楼告诉了明镜阿诚又一次发烧的事,并说了起因。说完后餐桌上寂静了很久,明台是听说阿诚又病了不开心,两个大的则是想起阿诚刚刚救回来那天,他们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只想着饿了嘛那就赶快给他东西吃,可阿诚吃起东西的那个样子,叫明镜一看就哭了,明楼则是怒不可遏。偏偏这个时候桂姨来求情兼求饶,他满腔怒火地冲出去,对她吼:“你要折辱一个孩子,你要虐杀一个人,我就偏要他成才,成为一个健康人,一个正常人,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不会辜负你抱养这个孩子的初衷。”
这一吼他便拿定了主意,也封死了阿诚回到桂姨身边、桂姨回到明家的路。
半晌后,明镜终于缓缓开了口:“阿诚这个孩子呢,既然你决定留下来,那我们就好好教养他。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能只叫他有饭吃有衣穿。”
“我知道。大姐。”
“他小时候吃了这么多苦。也不知道多久才能缓过来……作孽。”明镜想起那天吃到吐,吐到哭,哭完了还是舍不得食物的阿诚,眼睛又红了。
明楼走过去拍拍大姐的背:“大姐,我说了,我要让他成才,我一定会做到。”
明镜去看她的弟弟,这个屋子里唯一一个和她有血缘之亲的人。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可这一刻,他的神情坚毅而果断,仿佛是一夕之间,就成长起来了。
她没说话,握住他的手,给他长姊的支持和爱。
那一顿饭,明镜和明楼都没吃好。接下来的几天里,明楼也没怎么睡好,一关灯,翻来覆去想的,就是拿阿诚怎么办。
阿诚不是当年的明台。他已经十岁了,身体羸弱,伤痕累累,大字不识一个,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他胆战心惊。他怕人,怕声响,怕一切不熟悉的东西。
但明楼一旦拿定主意,就什么都不去管他。什么也难不倒他。
他先耐心等阿诚的身体养好,然后带他出门。上海哪里人多,哪里热闹,哪里光鲜明亮,他就带阿诚往哪里。有的时候只他们两个,有的时候一家四口——明镜抱着明台,他牵着阿诚,去霞飞路轧马路。一次百货公司里碰见熟人,对方越过重重人群来打招呼,见一张生面孔,问这是谁啊,还不等明镜开口,明家大少爷又礼貌又骄傲地把浑身发抖的阿诚推到人前,说:“是我的家里人。”
说完又附耳对阿诚轻声说:“阿诚,喊人。这是曾先生。”
阿诚哆哆嗦嗦地问好。
明家家大业大,宗族间盘根错杂,外人分不清楚,笑着称呼一声“阿诚少爷”。阿诚傻了眼,几次张开嘴又合拢,明楼理所当然地替他应下来:“阿诚病了一场,精神不好。曾先生您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