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谢洵滞了一滞,抬眼时见李玚沉静克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哑然。诸如嗣圣重光的官话谢洵是不常说的,他少年时不屑说,后来知道李玚不爱听他说,更是不肯在唇舌上费力,左右媚上也不在此处。然则到如今李玚开口询问时,谢洵竟不知该作何回覆。
然后李玚黯了黯神色,却接着便将一直握着谢洵的手松开,果见谢洵后退两步站定,轻轻开口:“臣往藩镇去,见太平时民生亦是多艰,至战乱时更是白骨曝野骨肉流离,便想起圣人远在长安,大约是不能亲见的。”
他长揖一礼,向着李玚和缓了神色,望去几可算得上殷殷:“禤师从前称臣道狭,臣幸蒙君诏,得以从浙西归来,却见帝閽九重,留中莫闻,深觉叹惋。”
这话教李玚听着极为亲近,他知道这是国朝的故典,便下意识地接口问道:“那相公发愿了么?”
谢洵微微颔首,低声道:“臣一愿君道如尧,二愿臣道不孤。”
李玚不由动容,复又上前握住他的手,开口却不知该作何言,竟道:“朕为谢相新择了宅子,近些时候已经建成了,随说不如从前的近,却更宽敞堂皇。相公离开长安时往南衙送的那三千匹马朕命他们好生喂养,如今已送进你宅邸近前的马场去了,相公索性挑个最近的吉日便搬进去罢。”
谢洵不动声色地道:“谢圣人。”
这样的语气落在李玚耳中,委实再逆心意不过,可他碍于殿中尚有旁人,便不肯发作于他,却忍不住愈加烦躁,松了谢洵的手往御座上去。
一旁的郇弼忽然笑道:“大家昨儿批奏疏批得迟了,今儿怎么忘了那要紧的事。大家不是有事要问谢相公么”
他这话说的有些突兀,李玚也怔了怔,却见郇弼虚虚指了指那案上的青玉镇纸,猛然反应过来,想起确实是有事要问谢洵的。
李玚于案几上抽出一道翰林学士新写的制诰来,向谢洵招了招手:“谢郎过来瞧瞧这个,觉得如何?”
那是一份封赏范阳高峤的制诰,赞扬高峤的言辞繁复不可多赘,内里要紧的只有一个意思:要高峤入中央为官。
谢洵见此心里不由一凛,深觉如今倒真是辨不清李玚的臧否好恶了。或者说,他从来便不曾看出李玚的心思。
自他入京以来,将离京时李玚的所作所为听了个大概,虽说李玚在寄给他的信中说这是感念他曾经在诗文中所叹惋的那句“‘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浙西非富庶地,无梧桐可栖,无练实可实,无醴泉可饮。”才清理朝堂,教他来时不至若此矣。
可谢洵一字不信。
若是李玚当真如此,切莫说被动了臂膀的冯昭辅,便是备受冷遇的杨公赡也容不得他如此任性。既然冯昭辅与杨公赡皆默然承了李玚的动作,定然是有更深一层的利害。谢洵思索许久,又看了一遍那封制诰,良久蓦然明白了李玚的用意。
李玚践祚以来所惧者不过是边事、外戚、藩镇三者,如今边事初平,藩镇俯首,可不该轮到外戚了么,但他素性多疑而谨慎,定然顾及河朔,不肯轻易与外戚之首冯昭辅翻脸,平白教襄王李策看笑话。
纵使李策再如何示好也不行。
李玚肯因为李策的俯首姿态亲近杨公赡与远在洛阳的颍王,却绝不肯因此骤然向冯昭辅发难,况且两军中尉鱼延年受冯昭辅提携之恩众所周知,李玚自然更是清楚自己这个位子是怎么来的。
所以这封制诰李玚未必是真心封赏高峤,不过是要一个河朔的态度罢了。可究竟要何种态度才能教他满意,谢洵仍旧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