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在经久沉默的黄昏里终于感受到了那时的程怿欢有多痛苦。失恋的打击暂且不谈,年级主任对他做这样的事,他不敢开口跟别人说,也没有人来保护他。在他努力自我保护的时候,他最喜欢的人因为什么都不知道而一把将他推进深渊。像程怿欢这样爱一个人甘愿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的性格,怕是会觉得自己不配再喜欢许尉了。
好在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躲,好在他的爸妈连问都不问就同意了他任性的要求。他跟全世界人一起在末日中幸存,就快要去美国拥有一个全新的生活了,他想在前一天去跟喜欢的人进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道别。他都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能拥有完满的爱情了。
还是差一点。
我不敢再想。再想一点心里都像扎了成千上万根针,成千上万的刺痛连在一起就成了剧痛,痛得我手脚发麻,胃一阵一阵收缩,难受死了。
而那是2012年,我国刑法还不完善的时候。打破沉默的是连续抽完两根烟的警察叔叔,他在夕阳下捻断了烟头,背着光看向我们:我很抱歉,但他是男孩子,这种行为有可能……不能定罪。
我们说不出口的事,让警察叔叔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程怿欢的爸妈,他爸爸一失往日的风度,一直说一定要让那个人渣付出代价,他妈妈已经哭到直不起身。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刑法能钻的空子实在太大,最后仍然无法定罪,对于年级主任的处罚只有开除教籍。
那个冬天格外冷,每一天的风都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尽管校方在努力不让事情流传出去,学校里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许尉一直没回学校,我路过他们班窗口,向内一望就能看见两张空荡荡的桌椅,他们班每天都安排人去擦一遍,好像在等着这对桌椅的主人,有朝一日还会言笑晏晏地回到他们身边。
年级主任对他的所有行为供认不讳,他在听说了程怿欢那起交通事故后一夜间像老了二十岁。鬓生华发不复斯文的男人声嘶力竭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他”,他在面对着我们的时候声泪俱下地说出了我迷恋过程怿欢那阵曾经无数次写进日记的话——
他是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我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随后心里却愈发不安,最后竟生出毛骨悚然的寒意来。我在那一刻忽然察觉,我跟他,其实是一样的人。我们疯狂迷恋着美,还自矜于这种迷恋,引以为傲,殊不知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有多恶心。他平日的克制、他面对美时突然迸发的强烈情感,在曾经的我眼中,该是如何的优雅,甚至该是我所歆羡所嫉恨的艺术家般的人格。
我曾奉为圭臬的东西,原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而伤人于有形或无形的道具。
许尉红着眼圈痛骂他无耻,讲到最后他流着眼泪,颤颤巍巍地指着主任:你害死了他。
方才声嘶力竭的男人陡然间恢复了平日冷静克制的形象,他冷笑一声:抱歉,你可能忘记了,害死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
话语不多,一字一字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心上。于是我闭上眼,不敢再去看许尉。
18
葬礼上用的照片是程怿欢发在空间里、许尉拍的那一张,就算处理成黑白色还是灿烂漂亮得像能召唤出暖阳。程怿欢的爸爸在念悼词,我和许尉并排站在队伍里,隔着人影幢幢向前望,视线尽头就能看到程怿欢的照片。许尉已经哭干了这辈子的所有眼泪,没力气再哭,也没力气再说话。
我一直试图骗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直到现在梦没醒,而我发现这是现实。许尉这样对我说。他又说,我累了,就想躺下来睡个觉,做一场有他的美梦。
这场美梦没能做成,迎接许尉的是无尽的、整日整夜的失眠。每个夜里他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敢闭,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终于睡着了就开始做梦,梦中全部都是程怿欢,上一秒笑着闹着扑进他怀里撒娇,眼睫弯弯地看着他,下一秒就是那场车祸,他被疾驰而过的车狠狠撞开。然后许尉猛然从梦中惊醒,醒来时枕头已然湿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