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处,南宫星的心底竟觉得有些隐隐的兴奋,仿佛一个以后必将要被他打倒的怪兽,早早在他面前现出了庞大身躯一隅。
初生牛犊不畏虎。
此时的他并不会知道,今后他要与这凶狠狡诈的庞然大物,进行怎样漫长的争斗厮杀,又要为此,付出多么刻骨铭心的代价。
清明雨后,群冢丘头,蓦然回首,雾满孤楼……
“我迟早拿到证据,到时看你怎么抵赖。”唐昕显然也对三日后的场面颇有几分期待,白嫩的面颊浮现一层胭脂般的细润红晕,低声道,“喂,和你有没有关系暂且不论,这事的背后多半有天道在捣鬼,你就真不想留下看看么?”
南宫星笑道:“不想,宋家五口全都救出来后,咱们就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明知道天道在捣鬼,明知道有可能要找我的麻烦,那我还巴巴的赶去凑热闹,岂不成了傻子。”
唐昕眉心微蹙,颇为不解的看着他道:“我都有点搞不懂了,你练这一身绝世武功,到底为了什么?”
“救人,逃命,起码,不必再要别人在我面前挡着。”南宫星笑了笑,道,“而且,练不练武这种事,本也由不得我。我使过一回性子,结果反倒知道了,有本事,总要比没本事好的多。事到临头无能为力的那种滋味,尝过一次,就已太过足够。”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南宫星撩开布帘,本想问到了么,却看到马车仍在街心,只是车前站了三个官差一个捕快,那捕快向着慕容极招了招手,道:“可找到你了,大中午的不来吃衙门的免费饭,驾着马车乱跑什么。快快快,跟我走,王捕头正找你,有急事。”
慕容极一愣,道:“可……可我这会有要事在身。”
一个官差笑道:“什么要事比公务还要紧呐?咱们当差讲究的就是随传随到,不是急事,咱们哥几个能连饭都不吃满世界找你嘛?”
慕容极略一衡量,返身对着南宫星低声道:“看来我得去一趟,你驾着马车,往前过三个街口后左转,第三间就是李卓的家,只是他暂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奢华门面,顶上的牌匾还是张府没换,你莫走过了。”
南宫星看了车前几人一眼,道:“我知道了。你跟着他们过去,最好也当心一点。”
慕容极嗯了一声,小声笑道:“不打紧,这边六扇门的几个高手奉命追拿一个江洋大盗,三五个月都不会回来。这种乌合之众,再来七八个也伤不到我。”
南宫星换到车前,挥了挥马鞭,四蹄扬动,吱嘎前行。慕容极跟着那四位同僚,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街旁小巷之中,看上去像是打算抄近道回衙门。
马车尚未驶到下个街口,南宫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么大一个郡城,六扇门少说也有百十号人,有什么紧急公务会让他们匆匆忙忙在饭点也不休息就来找一个小小的三等捕快?
念头一转,他回身将马鞭交给唐昕,低声道:“靠边停下,然后进车里等我。看好这两人,没事不要出来。”
说罢,他在车辕上一蹬,也顾不上路人侧目,冲天而起跃上一旁屋顶,几个起落,就到了方才慕容极走入的巷旁。
这时那一行五人才刚走到半截,两前两后,四人恰恰把慕容极挤在中央。
但凡略有江湖经验的人,也知道在这种二人宽的窄巷如此走法,简直是将性命交给了身后。
南宫星唯恐打草惊蛇,屏息凝神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这不到二十丈的距离,他转眼就能赶上。
可饶是如此,他依旧迟了一步。
也不知是本能察觉到了危险,还是身边的四人露出了什么破绽,慕容极突然扭头向四周看了一圈。
而就在他狐疑打量的同时,他身前两人和身后两人同时出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捕快打扮的人一声暴喝:“动手!”
巷子两侧的墙头,便同时飞落了四道寒光。
两把鬼头钩,一对鸳鸯剑。
光闪一现,血色四起。
慕容极的刀甚至都没能出鞘,鬼头钩已割开了他的臂肘,鸳鸯剑也已刺进了他的肋下。
如果南宫星再慢上一刹那,慕容极的右臂就要和身体分家,那三尺七寸长的剑锋也会从侧面穿透他的胸膛。
幸好,南宫星并不慢。
就连一直刻意观察的唐昕,也绝想不到会有这么快的南宫星。
正面抓着慕容极的两人的确看到了有个人影疾冲而来,但嘴里的那句小心还没叫出口,眼前一花,那身影已挤入对面二人中间。
紧接着,一股大力澎湃汹涌从慕容极身上传来,三人撞做一团,向后一齐飞了出去,慕容极创口喷溅出的鲜血,也尽数落在这二人身上,糊了满头满脸。
电光火石之间,南宫星选择了唯一能救下慕容极的方法。
他一掌推在慕容极的背中,将他连着前方两人一起打了出去。
这一招劲透全身,虽多少会让慕容极受些内伤,却在半空便震晕了一起飞出的两个对手,既当了肉垫,也没了后顾之忧。
使鬼头钩的汉子毫不犹豫一脚蹬在旁边一个官差胸口,人不落地便飞身直扑倒在地上的慕容极。使鸳鸯剑的妇人默契十足的横剑一拦,想要挡住南宫星救人。
南宫星侧身让开被蹬飞的官差,顺势一肘顶晕了余下那个,抢了一步上前,也不理会剑光闪闪十字交错,一掌便推了出去。
双剑妇人心中一喜,剑锋一铰便要卸了这只不识好歹的胳膊。
但她的喜色还没浮现到面上,一股寒意就已从她的骨髓中升起。
那看似飘然无力的一掌,竟不知不觉便到了她的胸前!
她明明看的清清楚楚,却辨不出这一掌的来路,这一掌看上去并不快,她手中双剑,却硬是慢了三分。
这种用鬼魅来形容也略显不足的掌法,她此前竟连见也没有见过。
乱刀入体般的剧痛撕裂她的神智之前,她蓦然想起了曾经在武林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诗。
那十个字只是在古句上稍作改动,却代表了当年纵横江湖人人垂涎三尺的两门绝顶武功。
大漠孤烟掌,长河落日拳。
这便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念头。
南宫星的杀气并不重,依他怜香惜玉的性子,对这面容姣好的半老徐娘本不会重下杀手。
只可惜他还要救人,不知道对方内功深浅的情形下,这一掌若想一箭双雕,便不得不穷尽全力。
咔嚓骨裂之声响起,他才知道这妇人剑法虽精,内功却只是堪堪够到一流的边,一掌之威,足以让她筋骨尽断脏腑俱伤,如他所愿般疾飞而出,后发先至撞在那追击汉子身上,变作个人型暗器。
那汉子被撞的扑地倒下,挺身站起,喉头一股甜腥,竟被传导掌力震得吐出一口鲜血。
他内功比那妇人高出一截,受的那点轻伤也并无大碍。但他并不笨,一见那妇人已然倒毙,目中恨意上涌,脚下一蹬,却往墙后纵去,只往南宫星身上留下怨毒无比的一瞥。
南宫星无心追击,方才那一掌运力过猛,阴阳隔心诀尚未调整到最佳状态,此刻肩头也在隐隐发痛,经脉中更是热寒交错奔流汹涌。他双掌连出,在墙壁上拍了几下,才算是稍稍恢复过来。
此地既然是对方设伏之处,当然不宜久留,他调顺气息,匆忙跑到慕容极身边,他外伤虽重,却不至于伤及性命,只是双唇发黑显然方才的兵器上淬了毒药,触手皮肤犹如火烧,人也早就晕了过去。
他只得将慕容极扛在肩上,转身赶往唐昕等待的地方。
不过片刻工夫,这狭窄陋巷之中便重又恢复了安静。只是地上,多了四个晕厥的人与一具尸体。
看到南宫星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又扛回个满身是血的人来,唐昕着实吓了一跳,跟着就连忙钻进车厢帮忙检查。
外伤很重,包扎妥当后也要仔细调养好一阵子,内伤较轻,等到外伤养好的时候,哪怕是略有内功底子的人也早就康复。
只是这毒,却一时不好料理。
对方倒并不是什么下毒高手,这毒也不算是见血封喉的猛药,唐昕略一观察,便知道多半是在药铺草草调配的毒液,只做一击不中的后备而已。
但唐昕并非名医,手边也没有合适的材料,在马车之中完全施展不开,只好塞了颗镇毒丸在慕容极口中,向南宫星道:“这里不行,咱们得先退到老板娘那边,我验明了毒性,开出药方,才能彻底救下他来。”
南宫星皱了皱眉,将沾了血的外袍脱下放在车内,道:“你先驾车回去,顺便把情形警告给若云兄,老板娘那边也通个气,给他们兄妹先暂且用别的姓名。我往李卓那里去一趟,说不定宋家剩下的人就关在那边。”
唐昕眉心紧锁,不解道:“你这又是何必,这城里已经是暗潮汹涌危机四伏,宋家人这时候还没死的,再晚个三五天也未必会死,看看里面那女人,可见即便救出人来,咱们也问不到什么有用的话。你与其冒这种险,还不如先跟我一道回去,咱们救下慕容极,多他个熟门熟路的,再从长计议岂不更好?”
“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南宫星撩开布帘钻出车外,微笑道,“比起我,你们出城的时候才要当心,别被城门口的人闻到血腥气拦下来才好。”
唐昕略带怒气道:“你干嘛非去不可,就算你是如意楼的,可这一家子不是根本没有托过你么?”
南宫星笑道:“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套我的话么,这与如意楼有什么干系,人生在世,大丈夫本就有所必为。我不去,还能有谁去?”
说罢,他转身踏下车辕,快步离开。
唐昕钻出布帘,启唇欲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竟觉得怅然若失,怔怔望着他远去的魁梧身影,半晌才醒过神来,忙定了定纷杂思绪,调转马车往老板娘的方向去了。
幸亏慕容极最后留下的指点,挂着张府牌匾的院落很快就落入南宫星眼帘。
比起那主簿大人,这位郡尉的住处的确显得有些寒碜,光看暂居之处的门面,倒像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没了慕容极,南宫星一时也无法知道李卓的样貌特征,只好径直上前拿起门环重重敲了两下,跟着理了理身上衣物,翻出一块玉佩垂在腰间。
门内一串细碎步点由远及近,门闩哐啷开启,跟着吱呀一声,开了的缝隙中露出一张小丫鬟的圆脸,咦了一声道:“您是哪家的公子?有什么事么?”
南宫星作了个揖,道:“晚生乃主簿王大人的外侄,因有要事特来传讯与郡尉达人,烦请姑娘通传一声。”
那丫鬟颇不耐烦的道:“那你算白来了,老爷先前托人捎了句话,这几日要驻营,不回来住。你往城外找他去吧。”
南宫星一愣,还没再问,大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这种内陆守备,军中哪里来的什么要务,李卓突然驻营不归,显然是在躲避城内的风头,南宫星细细一想,既然只是捎话回来,那一定来不及转移,宋家若有人在他家中关着,此刻就一定还在。
没空潜进去慢慢搜索,南宫星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又拿起门环重重敲了两下。
开门的还是那个丫鬟,她一见仍是南宫星,当下便没好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
不等她把话说完,南宫星一掌握住门边,运力一推,闪身而入。
他随手带上大门,屈指一抓扣住了那丫鬟喉头,故意做出凶神恶煞的架势低声道:“不许叫,否则要你的命!”
那丫鬟双腿一抖差点便瘫倒下去,南宫星忙从后将她架住,拖着她往边一闪,靠在影壁上道:“我问你,你只管点头或是摇头,答得好了,我便放了你,答得不好或是随便出声,哼哼……你听明白了么?”
那丫鬟忙不迭把头点了两下,眼窝里的泪珠扑簌簌甩落下来。
南宫星顺手帮她揩去眼泪,问道:“你们家里,最近是不是藏着什么人?”
那丫鬟一怔,踌躇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好似还在衡量该不该说。
南宫星只好又逼着嗓子道:“你要是敢说半句谎话,我就将你绑走先奸后杀!”
那丫鬟浑身一抖,总算是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
“用手指比划,告诉我藏了几个。”南宫星凝神听着院中的动静,低声问道。
那丫鬟颤颤巍巍的举起小手,伸出一根手指。
只有一个?南宫星这下大感为难,只得问道:“那个人在哪儿?你这就带我过去。”说罢,他将手一松,顺势向旁一扣,五指一合,轻轻松松便将影壁上的外凸雕刻捏下一块,运力一搓,洒下遍地石粉,“若是敢惹出什么幺蛾子,不妨想想你的头和石头哪个硬。”
那丫鬟双膝一软又险些跪下,一看地上的石粉,打了个激灵忙扶着墙壁又站了起来,一边傻了一样点头不停,一边摸索着走到影壁边,探了探头,小声道:“就……就在客房床下面。每天……都是我去送饭帮忙如厕,肯定不会错。”